第十四章 训诫

冯广还没说话，冯翼在身侧故作嗔怪道：“峻弟这个意见不妥！我们殿下宅心仁厚，心系子民。这行善事，做善举，不能是口头说说，亲力亲为才能积福积德呀。正因为殿下身份格外特殊，所以等会他与咱们众兄弟一起深入民间，才显出对百姓的重视程度。对不对？”

    冯翼转头把兄弟们都看了个遍，最后盯住冯崇笑道：“至于说冷嘛，龙城不就这么个天气，多少年都这样，咱们不都习惯了，其实也没什么。再说，我给殿下披的这个大氅，可是极好的狼皮做的，就这个保暖程度，我只怕殿下热得受不了，哪里会怕他冷！”

    说罢冯翼大笑起来。兄弟们也乐呵起来，冯广拍拍冯崇的肩膀，说感谢峻弟这样关心，但赈济是他亲口提议，当然不能光说不练，把好名声的帽子戴在自己头上，而实际劳动却叫兄弟们去负担。作为太子，他要以身作则，带好这个头，今晚是必须要全程参加的。

    一片欢声笑语的温情中，冯家二代众子弟约好了稍候再会和的时间和地点，便拱手作别，各自先回府准备赈济事宜。一路上，耳听得自己兄弟冯朗还在兴奋的说这说那，冯崇只是点头听着，偶尔微笑附和几句，后来便隐没在愈发昏暗的街巷中，连面上的那点笑容也似乎要消褪而看不见了。

    刚回到真定公府邸，有心腹上来耳语几句。冯翼便吩咐下人们去准备铁锹草绳麻袋等等物件，自己直接穿廊过柱，来到了后院小厅，远远便见一个瘦削的背影。那人听见脚步，便就转过身来，目光灼灼的看过来。

    此人身材不高，已有五十多岁，容颜灰黑，腮帮子完全瘪了进去，脸上像蒙了一层干豆皮，毫无光泽，满是纹路。但他虽然年迈，但剑眉鹰鼻的五官轮廓，非常硬，倒带着不凡的锐利之气，身材虽然矮小，但挺得笔直，骨硬筋突，如同一个铁楔子钉在地上。

    这老者，便是如今燕国朝堂的顶级高官权贵，算外姓重臣中的首屈一指者：侍中、尚书令、阳平郡公孙护。也是王后孙氏的长兄、王次子冯翼的亲舅父。

    “回来了。都照我说的去做了？”

    “是，舅父。太子饮了大量的酒水，席面上的菜，店家也是我提前招呼了做的重，都没问题。不过太子方才说要去街头视察赈灾，我等兄弟回来筹办相关事宜，一刻钟后在东大街路口汇合。”

    “哦？好，好好。酒喝得够了，菜吃的咸了，那是要出去散散，给冷风吹一吹，才有效果嘛。既然这样，那你赶紧去，我也回府了，有什么事，回头再约再说——你怎么有点走神？难不成是还担心同情太子了？”

    “不是，不是。舅父为我筹划这些，是发自肺腑的爱我，甥儿再是愚钝，岂能不知您的一片苦心？太子不去，储君之位就无法得到，只能行此下策。这一点，您放心，我坚决照您说的去做，不会有什么妇人之仁的。”冯翼急忙摇手，停了停，方才犹豫着道：“甥儿当日在龙翔寺那晚，去找我三叔了……”

  “你！谁要你去的？！”

    孙护乍闻此言，面色大变，一下子举起手来竟然就想殴打冯翼，最后还是忍住了，气得直跺脚：“为何这般沉不住气！又为何凡事不与我先商量！兹事体大，稍有泄露，便是掉脑袋的罪责。还没正式开始呢，你去找你三叔说这个，是不是嫌自己命太长，还是说你盲目自信到这种昏庸的程度？我跟你说过的，这桩事天大，必须要慢慢筹划，小心经营，不可以着急。一旦败露，咱们就是等同篡逆，你以为你父王硬不下来心肠杀你？我告诉你，我跟了他几十年，该冷酷的时候，他什么都可以牺牲，杀你他眉头都不会眨一下，你这个蠢货！”

    孙护咬牙切齿的压着嗓子低声怒吼。望着那张沟壑纵横、目露凶光的可怖面孔，冯翼真有些害怕，低着头喃喃解释，说在父王那里，自己三位叔父分量很重。二叔正经庄严，四叔粗狂孟浪，都不合适，自己左思右想，还是三叔厚重老实，可以试着拉拢。

    孙护重重喷着鼻息，强忍着怒火，好歹调整了情绪：“舅父责骂你训诫你，是满门心思为你好，想竭尽全力把你扶上去。不然我这把年纪，荣华富贵都有了，我图什么？唉，说你蠢，是因为你只想到好的一面，而自动忽略了不好的那一面。你拉拢成功了那也不说了，国家初立，你便阴谋夺嫡，如果你三叔受了启发，从此动了不该他有的非分念头，想做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局面，你想得到？你防的住？又或者，你三叔转身就去向你父王照实揭发，把你抖搂出来，这种事情，有证有据，你能强行抵赖的过去？伯升啊！你要舅父我怎么说你才好！”

    冯翼心头突突的跳，强自镇静神色，迟疑着道：“这，这不能吧？我三叔历来都是和和气气，忠厚老实，他怎么会……”

    “知人知面不知心，画虎画骨难画心！你怎么如此幼稚，你三叔是你能看得透的？幼稚！当初东堂之变前夕，你父王不方便亲自去，你二叔又是个文人，便先叫你三叔去。结果你三叔推说自己不是灵敏之人，又说四弟粗鲁毛躁同样不合适，怕耽误了大事，最后强烈推荐了自己长子冯叔峻领头。本来我也不觉得，后来无意中琢磨出来，你三叔赢了则是一本万利，他这一门独揽头功，输了无非也最多赔个儿子，自己没事。这招明哲保身，以退为进，仓促间，不是大智若愚的人，能想得出来？你就当真把你三叔看成那样老实本分的人？”

    冯翼一下子呆住了，心里面被铁锤锤得厉害。孙护见其不知所措的惊慌模样，口气也不禁缓和了下来：“罢了。已发生了就不提了。只是从此以后，你三叔就已经是咱们潜在对手了，要提防和警惕，必要时还得想办法早些除掉他父子。嗯，当务之急，你要先稳住他，往后一段时间，你要经常当众往你三叔府上多跑，让大家看到你与他虽是叔侄，情同父子，只是求取太子之位这桩事，再也不要提了，如果他主动提，你就说深思熟虑后觉得自己不该有这种想法，往后踏踏实实做好自己本职也就罢了。这样，一方面，他可能说不定还真的会潜移默化的慢慢开始支持你，最后变成你的坚定拥护者，这样最好不过了；若是他当真软硬不吃，甚至要威胁去告发，那大不了两败俱伤，因为在公众眼里，你三叔跟你关系这么亲近，你要是搞阴谋，他也脱不了干系。或者你忍辱负重，向他求情，等将来你登上王位后，再诛杀他就是了。”

    冯翼恍然大悟般，头点的像鸡啄米，直搓着手说受教了，真是受教了。孙护摆摆手，语重心长道：“不要着急！不要冲动！说一万遍了，你要格外冷静，心思格外缜密！伯升啊，说来说去，我已经功成名就富贵满门了，之所以甘冒风险走这条路，完全还是为了你。你年轻，有些见识不成熟，也不能怪你，后面再有什么事，多来和我商量，就算一个人的时候，也要多想想，不要冲动，不要着急，咱们每一步都要走的踏实，错一步，就完蛋了。”

    冯翼一把搂住孙护，说有舅父在，甥儿必然能走向成功，您就是我最大的助力。他骂了几句三叔，又道这父子二人，看来都心机深沉，叔峻这家伙，最近言行举止，也是有点捉摸不透了。”

    孙护微怔，片刻后微微颔首，嗯了一声：“是的。你这个大堂弟，这两年确实越来越不像他自己了，和当初判若两人。既然能力出众，心机又多，还身为宗室，将来不可不防，不要管他叔父还是兄弟，必要时候，咱们都不能手软。你要始终记牢舅父的话，任何情况下，都是主动出击，把所有环节提前布置好，什么隐患都不能留，才能争取到最终的胜利。明白没有？”

    冯翼连连点头，表示谨记舅父的教诲。孙护阴沉着脸道：“不过当前要务，还是要全身心的放在太子身上，别的枝节都是微末，先不要理会。慢慢来，不要着急，不要露出马脚。你要想谋求储君的宝位，就不可毛躁，更不能心软，将来做了君主，还是要硬得起心肠，细节上格外要小心，再不可疏忽了。”

    冯翼郑重下拜，说将来得登大位，头一件事不是封太子，而是必须要当众封舅父为大丞相，总领百官，许他孙家公侯满门，如此方能报得深情厚谊。孙护反过来安慰几句，便催他快去，勿要众人久等。望着冯翼意气昂昂的转身出去，孙护叫下人们撤去了烛台，独自慢慢坐了下去沉思，把自己静静隐没在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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