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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程咬金(下)


  原来老程每天由打会友楼又吃又喝外带着拿钱回来,老太太疑了心啦。心说:虽说他给尤掌柜的出过力吧,也不能说这个买卖就算是我们的了。

  老太太把隔壁卖竹筢的王二叫过来,就将程咬金对自己所说的话,跟这些日子的情形一说,求王二给打听打听,王二答应了。第二天,王二来了,就把老程卖筢子,吃饭,怎么把人家堂、柜、灶都给打了的事,说了一遍。又说:“这个掌柜的,为什么跟他交朋友,我可就不知道啦。”“我再问你,这个掌柜的,在本地是怎么个人儿呢,以前他卖过私盐吗?”“人家多咱卖过私盐哪!谁不知道他是武南庄的大财主呀。家里骡马成群,自己在集上开的买卖。在本地面很一爱一交朋友,那是人所皆知。”“噢!这孩子完全是瞎话呀,我得好好地管教管教他。”

  老太太听明白了,回到这院来。到了天黑,老程喝醉了,回来躺下就睡了。老太太心说:这时候我也不理你,有什么话,明儿早起再说。今天一早老程起来要走,老太太这才说叫他跪下。老程说:“妈呀,您为什么生气呀?”“哈哈,好孩子!自从你爸爸死后,你才七岁,我带你逃难,来到了山东,把你养大成一人,而今你也一把搬不倒了。妈我容易吗!妈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没有?”“妈,没有。你怎么说这个?”“我问你,你怎么跟我说瞎话呀?”“妈,我不敢。”“你再说不敢,我可打你。”“是。”“我问你这个会友楼,究竞是怎么回事?我都打听明白了,今天你要不说实话,我砸折了你的腿!”

  老程一想:今儿是瞒不过去了,就把打架的事,尤俊达怎么追着跟他交朋友,以及所说的话,是和盘托出。老太太一听:“你二次又跟这个尤掌柜的见着了没有?”“没有。我问了,他家里忙,老没见着。”“据老身我想,不对,从中必有缘故!”“什么缘故呢?”“你别看你在外头,胡打胡闹,这个事情你不懂啊!别看他明着是开饭馆子掌柜的,暗含一着他要不是好人呢?你跟他交朋友,可防着中了人家的圈套哇!今天也不必对你细说了。”程咬金说:“妈,您说应当怎么办呢?”“今儿个你还去,到那儿非找这个尤俊达不可,你见着,把他同到家里来,我瞧一瞧他。看看他是好人是坏人。比如说,我一瞧这个人能交,从这儿你跟他往下交,我要说这个人不能交,从这儿他干他的,咱们干咱们的了。别看咱们娘儿们穷,得穷个干净,去吧!”老程站起来:“妈,我去啦。”

  老程出来,这才到了会友楼。大伙招呼:“程爷来啦,程爷来啦。”“啊,可不来了吗,不来,我还死去!”大伙一听,心说:程爷今儿个怎么翻着呀!程咬金一直来到了三号雅座,李伙计过来:“程爷,您来啦?”“不来怎么着!”“我给您打脸水去。”“甭打,不洗啦。”“给您沏茶去。”“不喝。”“哈哈,哈哈,八成您饿了,我给您要酒要菜,您先吃着。”“我不吃!”“程爷,您今儿心不顺,您跟谁生气呀?”“谁也没惹着我,干脆告诉你说,我吃恶心啦,赶紧找你们掌柜的来,我们俩有说的。”“不行,这两天我们掌柜的家里有事,来不了。”“不管,你得赶紧找去。咱们是以正午为期,正午他要是不来呀,我可要放火烧楼啦!”“您别烧,我给您找去!”李伙计出来,到了二柜一说,二柜说:“你赶紧给找去吧,烧楼可受不了。”李伙计出来,就到武南庄送信去了。

  不大的工夫,尤俊达跟着李伙计来到了会友楼,到了后堂,就听屋里老程正喊呢:“你们找去没有哇?他到底来是不来呀?我是说烧真烧!”

  尤俊达一掀帘儿迈步进来:“哥哥在上,小弟有礼啦。”老程一瞧,说:“兄弟你来啦,坐下,咱们有说的。”尤俊达落了座,说:“他们谁慢待了您啦?”“没有。兄弟我问你件事,你不是说什么登堂拜母吗?我们家也许太穷,你为什么老没去呢?今天你得辛苦一趟,我妈要看一看你。”

  尤俊达一听,眼珠儿一转,心里想:啊,我明白了,这主儿糊涂,老太太不糊涂,就说:“这两夭家里的事,连外头的事儿太忙,始终抽不出工夫来,改日我必去。”“那不成,这就得走,你要不去,咱们这个朋友不用交了!”尤俊达一想:就是今天我这身打扮,到了那儿,准叫老太太看出破绽来,说:“哥哥,今天可不成。我们村南修了一座桥,是我承的头,今儿完工,我得给他们算账,开发工钱,明儿我准去。要是不去,打这儿起,哥儿俩谁也不用认谁,这还不成吗?”“好,你可准去,咱们就这么办啦。”“今儿咱们哥儿俩喝会子酒,吃完了,我办我的事情去,好不好?”“好吧。”伙计要的酒菜,两个人是开怀畅饮。不多一时吃喝已毕,尤俊达回庄不提。

  单说老程到家,把所有的经过说了一遍,老太太说:“好吧,明儿他来,我看一看他。”

  到了第二天,一娘一儿俩刚吃完了早饭,就听门外车把式吆喝:“吁,坎住。”又听外边有人叫门,叭叭叭:“您这是程宅吗?”老程出来开门一看,嗬,车把式赶着蓝绸子轿车,菊花青的大骡子,车上坐着两个丫环,尤俊达正下马呢。他一下了马上前说:“哥哥,您早吃了饭啦?”“嗳,兄弟,你来啦,往里请吧。”“我是特为来瞧妈来了。”

  哥儿俩往里走,老程一边走,一边喊着:“一妈一呀,我俊达兄弟来瞧您来啦。”此时老太太已然迎到了院子当中,老程说:“妈,这是我俊达兄弟。兄弟,这就是我的妈。”尤俊达一正面,只见他是身高八尺开外,中等的身材,头戴一顶四楞平顶宝蓝色的儒生巾,青缎子缎条缠头,顶门镶着一块白玉。身穿宝蓝色一件通氅,青护领、白甩袖,腰系杏黄色的丝绦。大红的中衣,福字履鞋、白袜子。往脸上观看,黑紫的这么一张脸,紫中透润,直鼻阔口,大耳相称,颏下微须。

  老太太一看,心说:真像一个买卖地儿大掌柜的样儿。尤俊达往前赶抢了两步,撩衣跪倒:“伯母在上,侄儿给您磕头了。”“哎,老贤侄,平身请起吧。”老太太把尤俊达让到屋中:“老贤侄,屋子太脏,可别笑话我,请坐吧。”“伯母,这是哪里话来,您的家就如同我的家一样,那有笑话之说呢。”“阿丑儿,你赶紧汆铫子水,给沏点儿茶去。”老程答应,说:“兄弟,你这儿坐着,我给你沏茶去。”尤俊达说:“伯母,您身一体倒硬朗呀?”

  老太太说:“就说硬朗吧,你母亲倒好呀?”“好,还问您好呢。”“前者叫你花钱,还惦记着我,我谢谢你了。”“我跟我哥哥类若亲手足一样,您还跟我客气吗!”“倒不是跟你客气,我这个孩子,太糊涂,没有什么能帮助你的啊。”“伯母可别这么说。我家就是我哥儿一个,人单势孤,我们哥儿俩这么一近乎,我岂不是多一个膀臂吗!”“这么一说,你们哥儿俩,还要多亲多近。”

  这工夫老程把茶沏好了端进来,倒上一碗茶,递给了尤俊达:“兄弟,你喝水吧。”“哥哥,您歇着吧。”

  老程说:“你套一辆车来,干什么呀?”尤佼达说:“还提呢,我母亲这些日子挺闷得慌,叫我接伯母到我们那儿住些日子。咱们小哥儿们跟小哥儿们近乎近乎,老姐儿们跟老姐儿们近乎近乎。无论如何,伯母您得赏我这个脸。”老太太说:“这两天我手底下有点零碎活儿,等过两天,不用你接我来,我一定去看你母亲去。”“您不要推辞了,无论如何,您可得赏我这个脸,可得去。”尤俊达是非接不可,老大太是客气不去。老程在旁边说:“您去吧,车都套来了,您要是一死儿的不去,我兄弟心里倒不痛快啦。”老太太也就无法了,说:“我到屋里换一换衣裳去。”进了里间,一会儿的工夫老太太走出来,叫老程隔着墙,把王二叫了过来。

  老太太说:“他王二哥,尤掌柜的接我们到他家住些日子去,我们一娘一儿俩不在家,把你请过来,烦你早晚的给我多照应照应。”王二说:“老太太您甭托付,交给我了,您一娘一儿俩去吧。”尤俊达出去,把两个丫环叫进来,见过了程老太太。两个丫环搀着老太大出来,蹬着车凳儿上了轿车,老程跨上外手的车沿儿,尤俊达上了马。把式一摇鞭,叭!轱辘辘,这辆车就直奔武南庄而来。

  进了武南庄的西村口,来到街当间,尤俊达下马,把式停了车,尤俊达说:“哥哥,到咱们家了。”往北面一指,老程跳下车,见是一座广亮大门,高台阶,磨砖对缝的一所大宅子。门道里左右的懒凳,门口外头两边的门槐、大柳树上拉着晃绳,拴着足有几十匹马。这时,车把式放好车凳儿,丫环先下来,然后把老太太也搀下来了。此时内宅就得了信啦,尤俊达的母亲上官氏老太太带着儿媳妇、婆子、丫环们都迎出来了。这是怎么回事呢,书中暗表,这是尤俊达临上老程家里去的时候,嘱咐好了这么办的。

  故此听说把他母子接了来,就带着众人迎出来了。尤俊达给这老姐儿俩引见,老姐儿俩一见面很亲一热。老程过来也见过礼。尤母也把尤俊达的妻子叫过来,给程老太太见了一见。大家伙众星捧月似的,把程老太太接到内宅,怎样的款待,暂且不提。

  单说尤俊达把程咬金让到了前厅,说:“哥哥,您先洗洗澡,换一换衣裳去。”老程说:“好吧。”同着家人到沐浴一室去冲洗,洗完了,给他预备的银头簪,老程来到外间,家人一拉阁子,说:“您换衣裳,随便挑吧。”

  老程一看里头什么色儿的衣裳都有。老程这么一换,同着家人来到前厅,大伙一瞧全乐了。就见他换的是:鹦哥绿的扎巾,鹦哥绿的紧袄,鹦哥绿的中衣,大氅、靴子也都是鹦哥绿的。

  大伙心说:再加上这张蓝脸儿,简直是成了蛤蟆精啦。尤俊达说:“来呀,把家里所有的人连做活儿的,都叫了来。”哥儿俩一边喝着茶,等了一会儿,就见缕缕行行的都进院儿来了,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足有六、七十号人,站满了半院子。说:“大员外,您叫我们有事吗?”尤俊达说:“哥哥,您同我出来。”哥儿俩出来,在廊檐底下一站。尤俊达说:“我把你们叫了来,给你们见一见。”

  一指程咬金:“这是我结义的好友,姓程名咬金。我们哥儿俩就如同亲一哥儿们一样,我的家就是他的家,打今儿起,你们管他叫大员外,我就是二员外了,你们当面见过。”所有众人一听都说:“我们知道了,大员外,我们这儿给您行礼啦!”大伙这么一行礼。

  老程说:“诸位,免礼吧。”大伙行完了礼,全都走了。哥儿俩进屋,摆上酒菜,喝酒谈心。到了晚上单给程咬金预备一所跨院——三间北房,有一个家人伺候他。

  过了几天程母要走,尤俊达母子娘儿俩是再三挽留,老程也说:“咱们家有什么呀,妈,您就在这儿住着吧。”程母也就无奈,只好在这儿住下了。

  每天哥儿俩不是在家喝酒,就是出外闲游,日食三餐,都是鸡鸭鱼肉。老程心里纳闷:尤俊达为什么这么宽待我呢?啊!八成儿这里头有一毛一病吧!

  忽然这天,哥儿俩在屋里闲谈,尤俊达说:“这两天我怎么瞧您坐卧不安,心里像有事似的,是怎么回事呀?”“你要问哪,是成夭没有事,吃饱了蹲膘,简直这么说吧,我闷得慌。”“您要是闷得谎,好办,咱们哥儿俩练一练。”“哎,这可好,我就好练。小时候我还真练过几天,后来因为在外头杂抓、奔饭,我就搁下了。”“既然这样,哥哥,随我来。”哥儿俩往后走,过了两层院子,到了尽后院,老程一瞧是个小花园的样子,正北是一片竹塘,东西各有三间花厅,院子里的花池子,都种着奇花异草,老程说:“嗬,我在这儿住了这么些日子,我还真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后院儿呢!”“我净同着您喝酒、闲游去了,真就把这个小花园儿忘了告诉您了,您瞧雅趣不雅趣?”“真好!”“您随我来。”两个人拐过了竹塘,老程一瞧,原来是一座把式场子。靠北墙一座遮檐底下,是一溜儿兵刃架子,上面摆着刀、一槍一、剑、戟、镋、棍、叉,环、鞭、锏、锤,杵、拐、槊、钩、镰,带枝的,带刃的,带尖的,带刺儿的,大九种,小九种,各式的军刃,无一不有。老程说:“兄弟,你可真是可以的。瞧这个样儿,你们这儿是把式场呀!”“哥哥,您别忙,凡是我家里的事儿,慢慢儿地您就全清楚了。哥哥,您好练什么?”“我呀,我就爱练这斧子。”老程过去,到兵刃架子上,把大斧子就抽出来了。

  尤俊达说:“哥哥,那不叫斧子,叫八卦开山钺。”老程说:“不成,我就管它叫斧子,本来它是斧子吗。”尤俊达说:“好,斧子就斧子吧。”老程说:“我小的时候,练过两天,可是如今我都忘了。”尤俊达说:“不要紧,我教给你。”打这儿说起,尤俊达这么一教给他的招数,什么叫搬斧头,献斧纂,迎面门,迷心点,二马错镫拦腰砍,翻身反背倒劈山……等等的招数,全教给了老程。

  老程心还真灵,练了几天,老程说:“你教给我都是马上的招数,我得来一匹好马。”“咱们家有的是好马,您挑一匹。”两个人到了马棚。老程一瞧,由南至北好长的一座马棚。尤俊达说:“您爱哪一匹?”老程都瞧到了,说:“我全不爱。我想找一匹花马。”

  尤俊达一指:“您瞧尽北头的单间里头,有一匹花马,不但是一匹宝马,而且还有个名堂,它叫‘斑豹铁骅骝’。无奈一节,它就是劣性,见了人又踢又咬,我买了一年多了,都没骑过它一回。您看门那儿,用杉篙、木板拦着它,连马伕头儿都降伏不住它。您要是能降得住它,这匹马就是您的了。”老程说:“好,我瞧瞧。”过去一瞧,这匹马都成了泥打滚儿了。

  叫过马伕头儿,说:“你把杉篙撤了,我进去。”马伕头儿说:“不成,您进去,非把您咬了不可。”老程说:“待着吧!叫你撤杉篙,你就撤。多横的人,我都不怕。拿一个人会怕马,我都没听说过。我瞧它怎么咬我!”马伕只得把衫篙撤了去。

  老程走进了马棚,直奔这匹马的旁边。这匹马一瞧走进人来了,一翻眼瞧见老程,容老程走近了,一扭脖子,张开了大嘴,就朝老程的脸上一口咬了来。

  老程一瞧咬来了,也是个急劲儿,往后稍微一退,一把就把脖鬃抓住,照着这马的耳朵根,吭的下就是一拳。疼得这马是唏溜溜地乱叫。大伙一瞧,说:“大员外,您真可以!”老程往前一揪这匹马,说:“黑儿呀,跟我出来。”就见这匹马老老实实随着老程走出来,一边走着,一边唏溜溜地乱叫。大伙一瞧,说:“大员外真有两下子。”

  老程说:“你们帮着给我把它归置归置。”有人过来,换了个新笼头,卡上嚼子,缰绳交给了老程。老程才撒开了脖鬃,把它拴在桩子上。马伕过来用水刷,拿细沙土给揉了,干刷子打了,拿剪子把门鬃、脖鬃、尾鬃给剪齐了。老程一看,这个爱。尺寸够战马的尺寸,头至尾,蹄至背,全都是黑紫的地儿,可是浑身全是大大小小的点儿,分青、黄、赤、白、黑五色,故此这马的名称叫“斑豹铁骅骝。”紧跟着备好了鞍鞯,佩上双镫,挂好了銮铃,大家一看,又多加了一份儿的威武。尤俊达笑着说:“您瞧不错吧。您骑上它走一趟吧。”老程点头,把马拉到街上。大伙跟出来,有人递过来鞭子,老程认镫上马,在后胯上叭的一鞭子,这匹马哗楞楞……一溜烟往东就蹚下去了。出了东村口,围着庄外跑了一个绕儿,由西村口回来,到了庄门前,吁!老程勒住了马下来,说:“兄弟,你瞧见了没有,这马骑得怎么样?”尤俊达说:“好。咱们该学马上功夫了。”

  打这儿起,尤俊达又把马上功夫的意思,一一教给程咬金。老程这才明白,里为裹,外为削,踹镫是出马,扣镫是停马,人也灵、马也灵,没有几天,人也学会了,马也是个战马的样子了。老程可就对尤俊达说:“兄弟,你教我的招数,我老觉着透俗。是练过斧子的都会,这是挨揍的招儿,不行!”“依着您怎么样呢?”“我打算憋它几招特别的,是人没有的招儿。”尤俊达说:“我没听说过,您自己憋吧。”老程说:“憋招儿,得有个清静地方才行。”尤俊达说:“这容易,哥哥,咱们到后花园找个清静地方去。”说着,把程咬金带到后花园的东花厅。老程进来一瞧,嗬,很雅静的这么三间厅房。花梨、紫檀的木器,多宝阁摆着的是古玩、玉器,桌儿上摆着樽罐、掸瓶。老程说:“兄弟,这屋子怎么这么些东西呢?”“哥哥,我一生就一爱一古玩、玉器,这都是我多年来搜集的。”“哦,那就是了。”“您困了就在这床上睡,渴了、饿了,您拉这上门槛的绳儿,前面就知道了,有人来伺候您的吃喝。这斧子,给您立到窗户这儿了,我等着瞧您怎么憋这个特别的招儿!”老程说:“兄弟,成啦,你?好儿吧。”尤俊达说:“瞧您怎么憋吧,我走了。”

  老程住在花厅里,渴了喝,饿了吃,困了躺在床上可是睡不着,一想:我怎么琢磨出几手特别的招儿呢?如是这么一说,可就是好几天了。这天晚上,尤俊达在中院儿都睡着了——他睡觉的屋子,就隔着花园子一堵墙儿。忽然把他惊醒了,就听后院里,有人喊着:“冒……瞧,劲儿绕……”又听:喀嚓,啪啦,唏里哗啦……,尤俊达说:“这是怎么了?……”赶紧穿鞋下地跑出来,这时候家里人也有惊醒了的,过来说:“二员外,您听后院,这是怎么啦!”“跟着我,咱们快瞧瞧去吧!”大伙随着来到后院,一瞧程咬金正抡着大斧子,把一座假山石劈裂了。尤俊达说:“哥哥,您这是怎么啦?”老程说:“兄弟,这斧子的招儿,我憋上来啦。还告诉你说,我憋了好几天了,做梦都是这一档子。”“噢!真的吗?”“那我还冤你不成吗!”“我不信。”老程说:“你不信哪,你最得意的是使什么军刃?”尤俊达说:“哥哥要问,我善使一杆五股烈焰托天叉。”“嘿嘿,跟我比上,保管你是够活的吧!”尤俊达一听,心里暗含一着高兴:你准要把我赢了,咱们生意就成啦。尤俊达说:“好了,瞧您的特别招儿啦。”老程说:“哥儿俩,走哇!“老程拿起了斧子,往外就走。大伙来到前院。老程说:“练斧子,练饿了,喝点儿酒,吃点嘛儿吧。”两个人来到前厅吃喝。

  直等到天亮,尤俊达命人把两匹马备好,挂好了军刃,出了门,哥儿俩各自上马。老程说:“兄弟,咱们在哪儿比试去?”“哥哥,随我来!”尤俊达在头里,老程是紧跟在后头。出了东村口,两个人往东南走下来,走出三里多地,来到一座宽敞地方,尤俊达说:“咱们就在这儿比试吧!”“嗬,这儿真宽敞啊!南边还有山,这儿叫什么地名呀?”“这山叫小孤山,此处叫长叶林,这里是东阿、历城交界之处。”“这大道的东南通到哪儿?”“这条道一直的通到沿海登州城。”“往西北呢?”“通河北凤鸣关。”“西南呢?”“西南通曹州,东北就通历城县啦。”

  尤俊达说:“哥哥,咱们俩比试比试吧。”“好了兄弟,你留神吧,你我分马。”两个人一分马,一个东边,一个西边,马的步儿跑欢了,绕了个圈儿,各自圈马回来。尤俊达抬右腿把托天叉摘下来,在掌中一合,往对面观瞧。一瞧老程拿这斧子的姿式,就是一纳闷儿。普通的战将在马上拿斧子的姿式,有秦王扯旗啦,太公钓鱼啦,控着斧头的是青龙吸水啦,背过斧杆的是停锋献纂啦……都是封住了门儿,差不多都是这几种姿式。一瞧他这使斧子的,可就不然了,真是别开生面。用双手攥着斧杆,把这斧子竖一起来,搭在肩头上,拿自己的脑袋,挡着斧头,心说:他这是什么姿式呀,他这斧头,是扁着呢?还是立着呢?也不知道。我得小心谨慎,多多留神。又这么一听,他嘴里还嚷着呢:“冒……瞧,劲儿,绕……”心说:这是什么招儿啊!书中交代,这个“冒”就是程咬金的口头语,非喊“冒”不可。以后诸位一听“冒”,不用问了,就是程咬金露了面儿啦。这工夫两匹马碰了面儿,老程抢了个先手,用斧纂朝尤俊达的面门一点,说:“点。”尤俊达合叉往外一拨,斧纂过去。斧头下来了,说:“劈脑袋。”尤俊达用叉的中心杆一磕斧头,磕出去,老程的斧头又斜奔叉杆说:“削手。”

  尤俊达赶紧一抬右手,心说:嗬,好厉害!不留神四个手指头准没。敢情这斧子有来回,又回来了,说:“再削手。”尤俊达赶紧又一抬左手,也让过去了,跟着老程一反腕子,大斧子直奔尤俊达右额急削来,说:“掏耳朵。”尤俊达赶紧缩头,可是慢了,削在扎巾的三支软翅上,嗖!就给削去了。尤俊达吓了一哆嗦,心说:好险啊!差一差就叫他给掏上,我这个脑袋就揭了盖儿啦。这工夫两匹马将要错头,老程的斧子往下一划拉,一个海底捞月,说:“抹马。”就听嘭!给马脑袋抹下来啦,马也趴下了,尤俊达也掉下来了。老程说:“兄弟,对不住你,我先回庄等着你去啦。”这匹马直奔西北蹚下来了。

  到了家,下了马,大伙问:“你们哥儿俩不是比试去了吗,怎么您一个人回来了,二员外呢?”老程说:“他在后头慢慢儿走着呢,先给我沏壶茶来,我先喝着。”有人把茶沏过来,老程喝着。等了好大的工夫,尤俊达才回来。老程乐着说:“兄弟,你信服哥哥了吧,我这招儿憋得怎么样?”“招儿倒是不错,就是有点儿缺德。我长这么大,还没听说掏耳朵带抹马的呢。”“这是咱们俩有交情,我是先说的,给你送个信再掏你,如果要换个生人,在两军阵前交锋打仗,我是劈上了,才告诉他说掏呢。这你就信服我了吧?”尤俊达说:“哥哥,我是甘心佩服了。我再问一问您,您共总憋出多少招儿来?”程咬金说:“这个招儿可分多少等儿呢,你问大招儿,是问小招儿呀?”“大招儿是多少?”“三百六。”“小招儿呢?”“那就赛牛一毛一啦!我都算不清我有多少着儿啦。”“那我就更不敢跟您打了。”这一下子,真把尤俊达给吓晕了。尤俊达吩咐好好地做一桌菜,把后园地里埋着的青梅煮酒刨出一坛子来。霎时间,酒菜齐上,摆满了桌案,老程说:“兄弟,今儿干嘛做这么些菜,还要喝这么好的酒哇?”“因为您的斧子练成了,给您庆贺,哥儿俩好有一比,好比是青梅煮酒论英雄。咱们开言吐语谈一谈,谁是英雄,谁不是英雄。”老程说:“好了,就这么办了。”“哥哥,来,我给您斟上。”“嘿,这青梅煮酒还没喝,就闻见香味儿了。”“那没错儿,这酒是清香扑鼻。”由这段青梅煮酒论英雄,这才引出来一段劫皇杠。

  尤俊达、程咬金两个人在前厅上摆开了酒席,要青梅煮酒论英雄了。俩人一边儿喝着,一边儿聊着,尤俊达说:“哥哥,您来到我这儿,也这么些日子了,您看我象个干什么的?”“我呀!嘿,我瞧你是四不象。说你是做买卖的,又不象个生意人。说你是卸任的官员,你有时候又是野腔野调的。说你是庄稼人,又拿着种地不当回事。说你是土匪吧,我又没看见你做犯法的事儿。据我想,你的老上辈必是个大财主,你是个不务正业的财主秧子。”“不对,我们老辈穷得是房无一间,地无一垅。说出来您许不信,这份家业都是我奔来的。”“嗬,可以呀,我明白啦。你必是贩卖珠宝,发了一笔邪财!”“不对,我并不懂得做买卖。”“那个也许你做过官,搂来的!”“也不对,向来我就反对官面儿。”这么说吧,老程猜了有十好几样儿都不对,老程说:“我猜不着了,那么你究竟是干什么的呢?”尤俊达一阵狂笑,说:“哥哥,您别瞧您在外头跑腿,您算是白机灵了。我对您实说了吧,我是占山为王的绿林好汉,您信不信?”“嗬,可以呀,我输眼啦!你会是山大王。这么办,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一说,我听一听。”“我们绿林里,有个总瓢把子,姓单名通字雄信,绰号人称小灵官,胯一下马,掌中一条熟铜钉钉狼牙槊,武艺高强,住家在山西潞州天堂县二贤庄。他自立为天下五路的都头领。他手下有四个分支:南路的头领,姓王名勇字伯当,绰号勇三郎;西路的,姓谢名科字映登,有个绰号叫神射将;北路的头领,姓王名宣字君可,绰号是绿袍帅;东路的头领,就是小弟我。”“嗬!小子,你可真成。”“嗐,怎么改口管我叫小子啦?”“我就这么叫了。索性你往下说,我明白明白!”“这么说吧,你想要入伙,做绿林的买卖,得先到二贤庄去标名挂号。他那儿有本绿林总账,给你上上名字,写好了一封荐信,把你派在分路上。比如说,把你派到西路去吧,西路上见着了荐信,再把你派到某山某寨上去。你要是在那儿做案做多了,官府上捉拿得很紧,不要紧,西路上再把你拨到北路上去。这么说吧,你是永久不能犯案。如果你打算要改行不做绿林了,也得到二贤庄去除名不算,还得焚香起誓,金盆洗手。单雄信把总账上你的名字给勾了,打下一道转牌,通知各路,以后就是别人犯了案,决不往出拉你。我们绿林,就有这份的义气。要是背着人私自再做绿林的买卖,要叫我们同行的人知道了,大家就把他乱刃分尸,决不容情,这是我们绿林里的规矩。”“嗯,还怎么着呢?”“我呀,自从当东路的头领,没有几年,挣来的家大业大,这份家私,我觉得这辈子够了,到潞州天堂县二贤庄,就洗了手啦。您瞧,我这里种地的人,连饭馆儿的人,多数都是当初我在绿林里做买卖时候的手下人。这就是我本人以往的事儿,全对哥哥您实说出来了。”程咬金说:“今天你说了半天,你打算是什么意思呢?”尤俊达说:“咱们先把这个事搁起来不说。就拿您说吧,您在饭馆里,耍矫情、打架,把家伙也摔了,把掌柜的也给举起来了,我不但不恼,反倒跟您交朋友,这是咱们坐在家里的话,您知道我为什么这样看重您?”“啊!我可不知道。”“哈哈,哥哥,一来为您膂力过人,二来就是您这张脸儿,要搁在我们绿林里,这是吃头口饭的脸儿!”

  老程一听乐着说:“嘿,啊。敢情我这个靛脸朱发,还有人爱看哪!怎么样呢?”“嗐,哥哥您哪儿知道,我们绿林里吃头一口饭的脸儿,是越凶猛越好。那怕你没有多大的能耐呢,叫人一看就得吓得心惊胆战,这叫貌能压众,能够吃头一口饭,您明白了?”“你说了半天,我还没明白,倒把我闹迷糊了!”“怎么?”“将才你也说了,你已然洗手啦,即便我这张脸儿能够吓唬人,你还叫我干什么呀?你这简直的是前言不搭后语,怎么不把我给闹迷糊了呢?”“您别忙啊,咱们说完了一样,再说一样。皆因我家里人口多,挑费大,买卖也不大好。我呢,亏俩钱儿,现在有一拨儿买卖,打咱们家门口过,我是伸手可得。我要是二次里做绿林呢,得顶着乱刃分尸的罪名,再则单雄信他是坐地分赃,见面儿就得分一半儿,我做下这号儿买卖来,得劈给他一半儿,我觉着太便宜他了。我打算背着他们,把这拨儿买卖抄过来。”“你抄就抄吧,碍着我什么呀?”“您听我说呀,常言说:‘单丝不能成线,孤树不能成林’,我是人单势孤哇!要论武艺,我倒是顶得上,无奈一节,就是我这个脸儿,不怎么壮门面,哥儿俩要是同心合力的,据我想,这拨儿买卖一定是伸手可得!”“哈哈,好小子!我想起来了,谁高明哇?还得说是我妈高明。我妈说过,别瞧你外面儿是财主,买卖开着,万一你要不是好人,中了你的圈套呢!今儿个你这么一说,真应了我一妈一的那句话啦,你纯粹是安心不善,引良入盗哇!”“您别忙,今儿咱们这桌酒席,是不是叫论英雄啊?咱们得说一说,究竟咱们哥儿俩谁是英雄。”老程说:“据我想,我是英雄,你不够英雄。”俊达说:“我是英雄。您知道这拨儿买卖是什么吗?这拔儿是沿海登州靠山王杨林……”“啊?”“……他有一拨儿皇杠,是三十二万两现金,三十二万两现银,还有一份儿价值百万的龙衣贡。咱们背着单雄信把它抄过来。不让哥哥您搭情的话,您钱也有啦,英雄也闯出来啦。要不然,甭说英堆,离开我这儿,连饭辙都没有!”老程心里一想:哈哈,这拨儿既是靠山王杨林的皇杠,我可得劫。我爸爸就是叫他给打死的,而今我的斧子练成了,我要不斗一斗老儿杨林,给我爸爸报仇雪恨,我是怎么一个人呢!再说,他这份皇杠,都是刮地皮、苦害老百姓来的不义之财,我也应当劫。假如说要劫的这拨儿财物不是杨林的,尤俊达把实话说出来,我是背着我妈出庄一走,就凭我这两膀子苦力气,也不能把我妈饿着,上一边受我那干净穷去,我心里头是踏实的。

  这就是程咬金的心思,可是他不对尤俊达说明白了,就跟尤俊达单说了一片话,说:“俊达呀,你真可以,你这小子损啦!自从我到你们家这么些日子,吃的惯惯的,喝的惯惯的,多少人伺候着,吃的都顺嘴流油啦,我要不由着你这条道儿,背着我妈一走,今儿晚上我就没有辙。这不是你说了吗,我帮着你劫皇杠不就得了吗!”尤俊达不由得一阵高兴,心说:你就得由着我。可是他哪儿知道老程的心思呢。这回事,他们两个入是各怀各意,尤俊达觉着是得意洋洋。两个人是又吃又喝,又说又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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