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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雪


  雪。

  纯洁雅致的雪。

  漫天飞舞的纯洁雅致的雪花中,聪山撑着伞,搂着月楼,走入了荐福寺里。

  这时,月楼的肚子已经有脸盆大小。只见她走得气喘吁吁的,脸上也有香汗渗出,但她的表情却很喜悦。

  寺庙里人迹寥寥,僧人的早课声穿过雪花,送入月楼和聪山的耳朵里,他们感觉到一种难言的空灵清透。

  院内有几棵雪松。

  月楼看着雪松道:“积雪的雪松永远是最漂亮的,就连月宫里的桂树也一定没有它好看。”

  聪山心里虽然也这样认为,嘴上却说道:“你又不是嫦娥,怎么知道月桂有没有雪松漂亮?”

  月楼斜了他一眼,道:“就算我是嫦娥,你也不是后羿呀!就你那体魄,难道能射下来九个太阳吗?”

  聪山在她脸上轻轻拧了一下,没好气地笑道:“我们是来撞钟祈福的,又不是来抬杠的?还是快做正事吧!”

  “好!我听你的!谁让你是我丈夫呢”?月楼回转身,盈盈走向铜钟。

  聪山鼓起气力,连敲三下。宏亮的钟声震碎雪花,震得月楼心里格外甜蜜。

  从钟声里,她听出了他对自己和孩子的爱与期望。

  月楼从围栏上抓起一把雪,想打聪山。不料聪山猛地抓住自己手臂,将雪拂落,斥道:“你肚子这么大了,怎么还敢玩雪?”

  月楼像做错事的小姑娘般摆弄着衣角,道:“我也知道自己不能玩雪,可就是忍不住。怀孕的女人可真辛苦!我再也不要孩子了!”

  聪山轻抚着月楼的秀发,柔声道:“人生原本就有许多不如意,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呀!”

  月楼看着他蹙起的眉,抿嘴一笑道:“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你看你又变得悲伤了。”

  突然!身后有稚嫩的语声道:“阿姨!你往这张纸上写好自己的愿望,再用红丝带扎到那边的古松上,愿望就会成真的哟!”

  月楼回转头,看见了一个小和尚。他一只手拿着条红丝带,一只手拿着纸和笔,正微笑着看着自己。

  她摸着小和尚的光头,嗔道:“你这和尚可真不识眼色,没看见我正和丈夫聊天呢?”

  小和尚坏笑道:“我正因为你在聊天,所以才叫你呀!看到你和别人聊天,我都有些嫉妒呢!”

  月楼噗嗤一笑道:“你可真是朵奇葩!”

  她说着在他嘴上亲了一口,接道,“你要谨记一个道理:无论多老的女人,你都应该叫她姐姐。倘若你叫她阿姨,问路她都不会告诉你的。”

  小和尚撇了撇嘴,道:“像你这么漂亮的女人,我当然愿意叫姐姐。倘若让我叫丑女人和老女人姐姐,那我一定会吐的。再说,我也不需要问路。出去时,我总和师父们一起,他们会替我问路的。”

  他的衣衫原本单薄,这时已经冻得鼻头通红,浑身发抖。

  月楼接过纸笔丝带,关切道:“你赶快回去吧!姐姐会再来看你的。”

  小和尚乖乖跑了回去。他关上门,又探出头,眨着眼道:“姐姐嘴里好香,以后一定要再来看我哟!”

  月楼笑得花枝乱颤:“我一定会来的,你赶快滚进去吧!”

  小和尚朝月楼做了个鬼脸,果真滚了进去。

  月楼突然郑重地说道:“我猜他一定是孤儿。现在一直打仗,栖身于寺庙的孤儿一定不少。他们可真可怜啊!”

  聪山沉吟道:“也是,倘若他不是孤儿,又怎么会被人送到这里呢?”

  月楼道:“所以说,战争都是罪恶的。它的开始总是因为某些组织和个人的欲求不满。战争的发起者永远不需要承担责任,而真正活在战争阴影之中的永远是普通人,甚至是他们的儿子,孙子。”

  聪山柔声道:“这种问题想想也就罢了。倘若一直钻研,人也会疯的。”

  月楼仰起脸,长叹一声,道:“好吧!我们还是往纸条上写愿望吧!”

  她将纸条压在聪山背上,拿起了笔。

  聪山道:“你想写什么呢?”

  月楼道:“当然是祈求菩萨保佑你和孩子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啦!”

  聪山笑道:“我还以为像你这样的女人有什么新奇的愿望呢,没想到和平常女人一样。”

  月楼娇滴滴地说道:“人家原本就是平常的女人!”

  她虽然有时也这样说话,但此时聪山却感觉她的语声更加动听。

  一个怀孕的女人无论说什么,她的丈夫岂非总感觉比平时更加动听?

  月楼把纸和笔递给聪山,道:“那你要写什么呢?”

  聪山认真道:“我希望你能平安快乐,咱们的家能幸福和睦。”

  月楼把丈夫的手放在自己掌心,道:“只要我们共同努力,这个愿望一定会实现的!”

  聪山道:“是的!只要我们共同努力,这个愿望一定会实现的!”

  聪山拿着纸,月楼用红丝带扎好,把它绑在了柏枝上。

  古柏上已经挂满了红丝带,看起来就像少女满头的红发般鲜艳靓丽。

  月楼道:“虽然我们都知道只这样做愿望不会实现,但还是做了。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聪山沉思半晌,道:“因为每个人都有一份对美好的期望。”

  月楼凝视着满树丝带,缓缓道:“是呀!世事虽无常,但倘若还有一个人有这种期望,那世界就会更加美好。”

  她又转过身,朝僧房看了很久很久,嘴角慢慢泛起了一丝微笑。

  梦瓷已经有两三个月没见聪山啦!

  她想他想得简直要发疯啦!

  这些天,她一有空就会来通往聪山家的路旁的茶馆里,叫一壶茶,一碟花生米,边吃边盯着门外看。

  自己所期望的不过是远远地看他一眼呀!可上天为何连这小小的愿望都不让自己实现!

  月楼和聪山在城里买了些东西,就返回了家。

  月楼一直想打开车窗,让冬风吹砸自己。她喜欢那种冰爽刺激的感觉。

  可现在她毕竟是个孕妇。

  她看着窗外的飞雪,思绪也不知飘向了哪里。

  她微笑着,整个人就如同沐着春风一般。

  突然!她瞥见了梦瓷。

  她虽然只见过她两三面,却对她很有好感。

  月楼道:“我想喝杯茶,你先回去吧。”

  聪山讶然道:“你肚子这么大,我怎么放心呢?”

  月楼笑道:“好啦!别说这么肉麻的话啦!”

  茶馆里只有五张桌子,但却收拾得一尘不染。

  一看见月楼,圆脸凸肚的老板马上迎了过来,搀着月楼,道:“哟!首富的女儿怎么肯光顾我这种穷酸小店呢!”

  月楼微笑道:“小店自然有小店的好处,甚至有些地方比大店要好许多。”

  “您说笑了”。胖老板笑嘻嘻地说道,“您要什么呢?”

  月楼看了眼梦瓷的桌子,道:“和这位姑娘一样。”

  胖老板瞧了眼梦瓷的茶桌,暗忖道:“这穷丫头,怎么只点了花生米和茶!”

  看到月楼,梦瓷整个人都怔住了!

  她认为月楼一定是发现了自己和聪山的事情,专门来教训自己的。

  直到月楼坐到自己对面,自己脑中仍是一片空白。

  月楼问道:“我见过你好几面,却不知道你的名字。你叫什么呢?”

  梦瓷垂下头,讷讷道:“我……我叫……叫梦瓷。”

  月楼微笑道:“这个名字很适合你,就像你的人一样美丽。”

  梦瓷吃吃道:“那……那……那你叫什么呢?”

  月楼语声温柔道:“我叫月楼,就是‘何处相思明月楼’的月楼。”

  梦瓷道:“你的名字也不错呀。”

  月楼朗声笑道:“像咱们这样的美女,名字自然不会太差。可你这么冷的天,来这里做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梦瓷又怔住了。

  隔了半晌,她才吃吃道:“听朋友说这边的茶不错,我只是来喝一杯而已。”

  月楼端起茶,抿了一口,道:“这茶的确不错,不过比起我泡的还差的远呢!要不你去我家喝杯茶怎样?”

  梦瓷抬起脸,欢喜地说道:“真的可以吗?”

  月楼握住梦瓷的手,道:“当然可以!我丈夫上次在游乐场看见你时好像对你有些误解,不过等你们熟络了你就会知道他是个好人。”

  梦瓷想起那天聪山说的那些话,想起自己依着门哭晕,心头愤恨不已。

  她猛然站起身,痛哭着朝门外跑去。

  月楼知道梦瓷哭是因为自己的话伤害到了她,慌忙追出去想要安慰。

  不料她刚出门,‘梦’字还没喊出,突然脚下一滑,竟跌坐在地上。

  梦瓷听到身后传来月楼摔倒的声音,跑过去哭着道:“我该怎么办呢?”

  这时店老板和店小二也跑了出来。店老板朝梦瓷吼道:“还不快滚!留在这里做什么!”

  他慌忙发动汽车,店小二扶起了月楼。

  月楼忍住痛苦道:“这全是我的错,你们不要骂她。”

  她又强笑道,“你还不过来扶我?”

  梦瓷扶着月楼,掸着她身上的雪,泪雨滂沱道:“真对不起!”

  她看到月楼下身不停地滴着血,更是害怕得全身颤抖,牙齿打颤。

  店老板把月楼带到了当时西安最好的医院,和梦瓷扶着她止住血,做完检查,然后离开了。

  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病床上仍在哭泣的梦瓷,月楼柔声道:“你看,我的肚子仍然这么大,孩子怎么可能有事呢?”

  梦瓷坐过来,纤手放在月楼肚子上,哭着道:“真希望不会有事呀!倘若她有事的话,我这辈子都会活在痛苦之中的。”

  突然!门被撞开了。红杏和聪山一拥而入,母亲随后也跟了进来。

  梦瓷看见聪山,冷汗都流了出来。她马上抽出了被月楼握住的手,想要夺门而出。不料聪山挡在了她面前,狠狠甩了她一耳光,把她甩得趴在了月楼腿上。

  梦瓷本刚止住眼泪,这时又哭出声来。

  红杏和母亲没有搞清楚状况,都因为聪山的举动吃了一惊。

  月楼厉声道:“你在做什么!”

  聪山指着梦瓷,生气道:“一定是这个女人把你推倒的!”

  月楼道:“不是!我摔倒之后她恰好看见,是她把我扶到医院的!”

  聪山道:“你不用庇护这种贱女人!平常你都小心翼翼的,为什么一遇到她就会摔倒!”

  房门又被推开了,一个年轻貌美的护士走了进来。

  这护士被病房里的气氛吓到了。

  她将检查结果递给聪山,颤声道:“孩子……孩子……孩子没有事。”

  梦瓷听到这个消息,吁了口气,垂下头跑了出去。

  月楼喊道:“梦瓷!你回来啊!”

  聪山皱眉道:“叫她做什么!”

  月楼斥道:“她是个好女孩!你为什么对她有这么大的意见呢?”

  聪山道:“我不是给你说过吗?我一看见她就觉得恶心。”

  母亲轻斥道:“话可不能这么说。要不是她扶月楼过来,月楼兴许已经流产了呢!你们真该好好谢谢她!”

  月楼微笑道:“我都不知道她住哪里,怎么谢呢!”

  花园中郁金香的香气飘入了月楼的鼻子里。

  此时已是三月,月楼的肚子已经大得吓人。只见她嘴唇紧抿,眉头聚成了山,正看着床顶不停晃动的红垂穗,面上泛着病态的嫣红。

  聪山端着杯水走过去,扶她坐起,柔声道:“喝点儿水总能好受些。”

  红杏突然冲进门。她看见月楼仍然满脸痛苦,焦急地说道:“小姐,你难道还不肯吃药吗!”

  月楼强笑道:“感冒哪用得着吃药?扛几天就过去了。”

  红杏心疼道:“可你昨天晚上已经烧到四十度了呀!我知道你一定是为了孩子,可你怎么就不替自己考虑考虑呢?”

  月楼按住胸口,重重咳嗽了几声,道:“就算所有人都替自己考虑,可做父母的却无法将自己放在第一位啊!”

  红杏见自己劝不动月楼,急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她对聪山道:“我劝不动小姐,你做丈夫的怎么也不好好劝劝她呢!她这么痛苦,你难道忍心吗!”

  聪山看着月楼掩嘴咳嗽的样子,没有说话,但面上却现出了怒色。

  月楼笑道:“十来岁的孩子都有自己的思想,我又怎么可能会被聪山劝动呢?”

  红杏思忖道:“这男人可真不中用啊!连自己的老婆都管不了!”

  她道:“小姐,夫人叫姑爷有事呢!”

  月楼把一双柔软的手放在聪山手上,道:“那你去吧!”

  红杏经过水榭时,坐到了里面的石凳上。

  聪山皱眉道:“娘不是让你来叫我吗?”

  红杏道:“夫人根本就没有叫你。你可不可以再劝小姐一次,看她都不成人样了?”

  聪山叹息道:“医生说吃感冒药对孩子没有伤害,可她就是不放心。她那种人,谁来了都没有办法呀!”

  红杏一拍桌子,霍然起身,指着聪山道:“就算天王老子都拿她没办法,可你作为丈夫,却应该完全控制住她!只有懦夫才管不了自己的妻子!”

  听到红杏的话,聪山将栏杆上月楼种的花全都踹进了湖里。

  红杏冷冷地瞧着聪山踹花瓶、冷冷地瞧着他绕过长廊,冷冷地瞧着他走出拱门。那目光就像在瞧一个杂技演员耍把戏一样。

  美女也是人,也有平常人的喜怒哀乐,也要吃饭工作。

  可梦瓷这三四个月却一天都没有工作。

  你或许会问‘那她这三四个月做什么了’?其实这个问题连她自己都无法回答。

  思念、哭泣、睡觉、哭泣、洗脸、哭泣、吃早饭、思念、哭泣,睡午觉……

  她好像做得就是这几件事情。

  当她躺在床上的时候,屋顶就像电视屏幕一样会显示聪山的脸;当她拉开窗帘的时候,她又会看见楼下牵手亲吻的男女;看到长街的孤灯,她的心里会莫名其妙的失落;看到天边的寥星,她的心里会莫名其妙的烦躁。

  “春天,春天来的时候,一切都会好的吧!”

  她以手托腮,看着手心里一朵正在融化的雪花时这样想。

  春天来了,她的心情却愈加烦躁。

  因为她知道惜蝶就要生下来了。而自己,却一辈子只能是他的情人,就像身上穿着不印家徽的浴衣的日本情妇一样上不了台面。

  另一件让她烦心的事情就是她的积蓄已将用罄,每天只能凭着挂面青菜度日。

  比起清贫,爱情总是更加消磨一个多情的少女。

  这天下午,她又为自己煮了挂面青菜。她强忍恶心,吃了半碗,终于忍不住,去卫生间吐得稀里哗啦,哭得稀里哗啦。

  谁如果将没有盐的清汤挂面吃上半月,也一定会像她这样的。

  她跺跺脚,拿着五块钱,去楼下买了半个肉夹馍。

  聪山每次来梦瓷家,都会感到歉疚,但却都没有这次这么强烈。他一直以为‘是她离不开我’,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也像她离不开自己一样离不开她。

  他本该想到,像梦瓷这种女人,是绝对不会伤害别人的,可自己还是因为一时冲动狠狠打了她。

  他看见梦瓷时,歉意更甚。他走下汽车,停在了她身后不远处。

  梦瓷走了几步,突然感觉聪山在身后。她一转身,果真看见了聪山!她紧紧捏着半个肉夹馍,怔在了当地。

  聪山垂下头,缓缓走了过来,道:“对不起,我上次不该打你的。”

  梦瓷的眼泪突然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她奉若至宝的肉夹馍也掉在了地上。

  半个肉夹馍掉在了地上。

  她抹了把眼泪,捡起肉夹馍,看着聪山,道:“我不是说过吗?在我面前,你永远不需要说对不起。”

  聪山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实在没有想到梦瓷这么轻易就会原谅自己。

  梦瓷看到聪山仍不敢抬起头,痴痴笑道:“你也不必自责,请我吃顿饭,给我点儿钱,我就不会计较了。要不然,我可是会恨你一辈子呦!”

  她又垂头丧气地说道:“我现在才发现,没钱的人简直比狗还可怜。”

  聪山抬起头:梦瓷的眼睛因为长久的哭泣而布满红丝,脸色也因为久居屋内和营养不足而苍白如纸。

  可这些又怎么能影响她那种国色天香,活色生香的美呢?

  他瞥见梦瓷手里沾满泥土的半个肉夹馍,眼泪差点儿流了出来。

  他说:“你赶快把肉夹馍扔了!让人看见会笑话咱俩的!”

  梦瓷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里有肉夹馍。

  她看着里边的肉丝,咽了口口水,道:“你不知道,我已经吃了好几天挂面了,而且是没有盐的挂面。我可是用明天的饭钱买的这‘半个’肉夹馍呢!”

  梦瓷的眼里并没有埋怨,反而充满单纯的爱意。这种眼神让聪山更加觉得歉疚。

  他当然知道梦瓷为什么只能每天吃‘没有盐的挂面’。

  他鼓起勇气,才敢去牵梦瓷的手:“我对不起你。像你这样的女人,本不该受……”

  梦瓷截口笑道:“真的吗?那你要听我的话哦!我现在要吃西餐,而且要点十几道菜!”

  一路灯火,一路光华,梦瓷不知不觉就看见了耀眼炫目的钟楼。她一路上虽然饿得要命,但心情却是无比喜悦的。

  看着聪山修剪齐整的指甲,她简直想大喊,‘我心爱的人儿终于来到了我的身边’!

  梦瓷用双腿夹住自己的手,轻声道:“我们可不可以上钟楼看看风景呢?”

  聪山道:“当然可以,你无论要做什么我都不会拒绝的。”

  当时钟楼附近并不像现在一样高楼林立,而是像苏州古城区周围的建筑一样与古物相协调。

  梦瓷登上钟楼,便看见了鳞次栉比的房屋和每间房屋里透出的柔和的灯光。

  她梦呓般道:“我们如果能回到古代做一对简单的农家夫妻,一定是件很快乐的事情!”

  聪山道:“万家灯火自有万家忧愁,不要以为古人的生活就很闲适幸福。”

  梦瓷辩解道:“可人活着总要有对幸福生活的憧憬呀!”

  聪山闻着梦瓷发间的栀子花香,抱起了她。

  她勾住聪山的颈子,温柔地说:“我好希望变成一袋糖,你不开心的时候吃上一颗,心情马上就会变好的那种糖!”

  她又笑道:“你可千万别贪嘴哦!”

  聪山看着梦瓷娇小的身体与柔如春水的眸子,不经意间又想起了月楼……

  钟楼旁边的‘枫丹白露’是西安最奢侈的西餐厅。

  梦瓷曾无数次走过这里,无数次被桌上的玉杯和黄玫瑰吸引,当然还有那让人垂涎欲滴的饭菜。

  可她又怎能享受得起这种生活?

  聪山在没有遇到月楼之前,自然也绝对想象不到自己有一天会进这里吃一顿对许多人来说极为平常的饭菜。

  他俩刚踏进餐厅,便有一个头发淡黄,身材瘦高的外国女服务员迎了上来。

  外国服务员用纯正的西安腔道:“两位请这边坐。”

  梦瓷环顾四周,更觉得这里豪华气派异常:纯白的屋顶被几十根米黄色的长方体木柱隔成了数块。每块里都有一盏硕大精美的吊灯。

  对面墙上是一幅巨大的洛可可风格的绘画:画中有数十个**妇女在戏水。她们有的还抱着孩子,在给孩子搓背,洗腿、有的正往伙伴身上泼水,有的在湖里畅游。

  还有一位少妇发现了隐藏在草丛中的梅花鹿,正兴奋地指给朋友看。

  每个少妇的眼里都流露出闲适快乐的意味。

  画家甚至画出了她们耳环上绿宝石和金质戒指所反射出的柔和的光线。

  画的背景是一座草木隆盛的山,溪流上游还挂着一条发光的瀑布。

  总的来说,画中每个人物和细节都细腻精致,一丝不苟。画家还给油画涂了金粉,让画更有了一种奢华炫丽的情趣。

  每张桌子都是米黄色的。桌上搭配着玉碗、玉杯,玉碟;金筷、金叉,金汤匙;各色玫瑰,各色郁金香。

  花香杂而不乱,正如技艺超绝的调酒师所调制的美酒般香味馥郁,引人心醉。

  服务员把梦瓷和聪山领到了餐厅后边一张靠窗的桌子上。

  梦瓷这才发现,连椅背椅腿上都装饰着上好的昌化鸡血。

  服务员递过来一本菜单,微笑道:“前边是菜,之后是甜食,酒水。两位看看要点些什么。”

  梦瓷接过菜单,果真点了十几道菜,有马赛鱼羹、巴黎龙虾、红酒山鸡、鸡丁沙拉、明治排、烤羊马鞍,烤大虾苏夫力等。她还点了几种甜食和酒,有白雪黑珍珠、糖不甩、芒果布丁、苏菲,赤霞珠。

  点得尽兴了,她含笑瞟了眼钟楼,把菜单递给聪山,道:“你要吃什么呢?”

  聪山笑道:“你点得六七个人都够吃了,我还怎么点呢?”

  梦瓷用左手握着右手食指,细声道:“倘若你早些来看人家,人家也不会整天以泪洗面,甚至连饭钱也没有。我现在如果少点,岂非便宜了你?”

  聪山垂首道:“的确是我的错。可她怀孕了,我怎么能来找你呢?”

  梦瓷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夫妻,过了很久很久才将头转过来。

  这时她那张苍白如纸的脸已如涨潮的沙滩。

  她道:“你说的我都明白,可我还是会感到寂寞,痛苦。我从来不知道爱一个人竟是这么辛苦的一件事情……”

  她说着说着,终于忍不住伏在桌上啜泣起来。

  聪山凝视着她,静静地,静静地凝视着她。

  他的心在刺痛。

  他很清楚,那种不知尽头的等待实在会把人折磨得发疯。

  可他又能怎么办?

  一个帅气的酒保端着只金盘走了过来。金盘上放得是两只高脚杯和苏菲,赤霞珠。

  他小心翼翼地放下金盘、小心翼翼地将玉杯放在梦瓷和聪山面前,小心翼翼地为他俩斟满了酒。

  他瞥见桌子上的菜单,连眼珠子都险些瞪了出来:“你们好有钱,一点就点几千块的菜!”

  聪山微笑着正待接话,梦瓷突然直起身,擦着眼泪,笑道:“无论什么时候,有钱总不是一件坏事!”

  她又用真挚的目光看着酒保,道:“不过没有钱也不是一件坏事。你看街上走的人中有几个是有钱人?可他们岂非都很幸福快乐?”

  酒保叹息道:“那是因为您有钱才会这么说的。”

  梦瓷道:“其实我已经吃了十来天挂面了。”

  她将目光移向聪山,又道,“今天不过是他来了才可以吃顿好的。”

  聪山微微点头,示意梦瓷并没有骗他。

  酒保仍是满脸狐疑的样子。他朝聪山和梦瓷鞠了个躬,转身走了。

  你又怎么能期望一个穷人相信富人的话呢?

  等酒保走远,聪山开口道:“你不是一向都很喜欢钱吗?今天怎么突然说出了这么洒脱的话?”

  梦瓷用上齿咬住下唇,气愤地说道:“我喜欢钱?谁说我喜欢钱?你难道认为我是因为钱才会爱你的吗?”

  聪山语声歉然,道:“你当然不是因为钱才爱我的。不过我一直认为一个不爱钱的女人要不是傻子,要不就是疯子。”

  梦瓷又用上齿咬住了下唇。她还没来得及掩嘴就已笑出了声:“我宁愿做爱你的傻子也不愿做爱钱的疯子!”

  聪山看到她这种娇羞的神态,真恨不得把她的心含在嘴里,让它永远都不会着凉。

  十几道菜、四五种甜食,两三瓶酒摆了满满一桌。

  梦瓷看到这些菜时的神情就好像一个怨女看见久出未归的丈夫一样。

  她将每道菜、每盘甜食,每瓶酒都尝了一口。这时她才忽然发现聪山连筷子都没有动过。

  她连脖根都羞得通红:“你为什么不吃?难道看人家吃,你就会饱吗?”

  聪山半枕在桌上,看着梦瓷的眼睛,笑道:“等你吃饱了,我再吃掉你不是就饱了吗?”

  梦瓷用双手捂住脸,跑到那块巨大的落地红绒窗帘后,用帘子包住了自己。

  也不知她在里边做什么,只见帘子一直轻微颤动,梦瓷还不时发出清脆的笑声。

  过了一会儿,梦瓷才将头探出。这时她的脸仍红如火炭。

  她语声甜腻道:“你难道把人家当成了母猪,想养肥了再宰吗?”

  聪山笑了,发自肺腑地笑了。

  他突然发现自己上次笑已不知是什么时候。

  梦瓷和聪山正在聊天吃饭,突然有个人走了过来。梦瓷抬起头,看见了一个年轻乞丐。他满嘴黄牙,脚上结满脏泥,正伸出一双布满老茧和泥垢的手看着他俩。

  这乞丐的身上虽然有恶臭,但聪山和梦瓷并没有觉得厌恶。梦瓷咬咬牙,取出她迎春花色的提包,将里边的硬币一股脑全倒给了他。

  聪山皱眉道:“你只有这么点儿钱,怎么敢全给他?”

  梦瓷的嘴抿成了一条线,道:“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如果不把钱给他,就感觉心里好像、好像,好像塞了个大铁球一样不舒服。”

  聪山掏出两千块,递给乞丐一百,把剩余的一千九给了梦瓷。

  梦瓷还想给乞丐钱,聪山拦住她,道:“你就算把自己给了他,也改变不了什么的。”

  梦瓷把钱装进钱包,讷讷道:“可是,可是多给他一点儿,总对他有帮助呀!”

  聪山道:“你所谓的帮助只是让他多吃两天好饭而已,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意义?”

  梦瓷没有再说话。她虽然感觉他说的有问题,可又怎么忍心违背他的意志?

  这时两个高大威猛的保安一路小跑过来。他俩还没到乞丐面前,乞丐就已蹲在地上,抱住了头,身体如寒风中的秋叶般直颤。

  他们拽着他的袖子,把他提起,毫不客气地拖了出去。

  聪山正想拦阻,让他们对乞丐尊重些,梦瓷却紧紧拉住了他的衣袖,轻声道:“你不要多管闲事,他们如果打你可怎么办呢!”

  聪山笑道:“我们是客人,他们怎么会为了这点儿小事打我呢?”

  他说着把梦瓷的手拿开,不料梦瓷却拉得更紧了。

  她焦急地说:“我一直都听你的话,你能不能也听我一次呢?”

  聪山这才意识到梦瓷是个极其胆小的女人,因为害怕自己受到伤害才会这样做。

  他柔声道:“乖,我不去了。”

  梦瓷这才放心,重又拿起筷子,慢慢吃桌上的菜。她垂着头,吃得极慢,极慢。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倏而哽咽道:“你还不走?月楼肯定已经着急了。”

  聪山怔了一怔。他没有想到梦瓷竟这么善良。他其实也想过走,可又怎么忍心撇下她?

  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该陪她一晚。

  “今晚我不走了”。聪山道。

  梦瓷抬起头,眼神乞怜般道:“你真的不走了吗?”

  聪山微笑着道:“当然是真的。”

  梦瓷的眼泪流了下来。她擦着眼泪道:“我还以为我在你心中一点儿分量也没有,就像一个洋娃娃一样可以被随时拿起随时抛下,没想到……”

  聪山看着她脖子上方的绒毛,温柔地说道:“哪个男人也舍不得把你当成洋娃娃的。”

  饭菜并没有吃掉多少,梦瓷已抚摸着肚子,尴尬地说道:“我吃不下了。”

  聪山奇道:“你不是说很饿吗?怎么才吃了这么点儿?”

  梦瓷瞧着聪山,皱眉道:“一个女人就算快要饿死了,也一定吃不了多少的。倘若女人吃得比猪还肥,男人还敢要啊?”

  聪山道:“那我们走吧。”

  “走”?梦瓷失声道,“饭菜剩这么多,我们怎么能走呢?”

  聪山笑道:“不走?不走你难道想坐在这里吃到明天吗?”

  “笨蛋!我们可以打包带回去呀”!梦瓷嘻嘻笑道,“既使我像你一样有钱,也会把吃剩的食物带回家的。食物毕竟是辛苦得来的么!”

  聪山怔住了。

  如果是在从前,不用梦瓷说自己已经把这些食物带回家了。而现在,现在自己似乎已经忘记了‘吃剩的食物必须带回家’。

  好一会儿,他才喊道:“服务员!把这些菜打包起来吧!”

  梦瓷夹了块儿芒果放在嘴里,笑道:“这才乖么!节约光荣,浪费可耻!我们可不能做‘可耻’的人哟!”

  菜、甜食,酒足足装了一大包。服务员本想把袋子递给聪山,不料梦瓷却接了过去。

  聪山看了眼袋子,又看了眼梦瓷,忍不住伸出手,道:“让我提。”

  梦瓷叫道:“谁要你提!你还是乖乖陪在我身边吧!”

  她挽着聪山的手臂,缓缓走出了餐馆。

  酒保艳羡道:“他们可真是一对恩爱夫妻啊!我以后和妻子如果有这么恩爱,就太好了!”

  梦瓷眨着眼道:“原来我们像恩爱的夫妻呢!”

  “当然像啦”!聪山把手放在梦瓷的肚子上,笑道,“要不然你怎么会依偎得这么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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