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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各怀心思


  又是一场早春,又是一场迟寒。

  在南疆已满三载,还是头一遭遇上这数十年难见的倒春寒。一阵斜风夹着细雨扑面而来,城楼上立着的身影也似微微一颤。

  天佑见了,便不再犹豫,走上前去,将手中披风披在了那人肩上,“将军,诸事待毕,您可得当心身子,咱们回王舍,路途还远着呢。”

  韩刍夫听闻身后人声响起,才如梦初醒般,淡淡问了句,“你上来多久了?”

  天佑叹了一句,“这木梯自重新修葺过之后,也忒结实了些,以至于我何时上来的,将军都无察觉,也是,将军一直向北而望,神色专注,自然注意不到旁人了。”

  韩刍夫也不是第一回听这揶揄了,苦笑一声,只将披风拉紧了些,“我上了年岁,耳力消退,听不见也是常事。”

  天佑跟随此人多年,似这等玩笑话,倒是少有听得从他口中而出,当下便断定他今日心情不错。至于为何如此,自己倒也能猜出个七八分来。

  “三年之期已至,南疆工事妥善完工,将军未辜负陛下信任,回了王舍定有重赏,这次,将军可别再推脱了。”

  韩刍夫闻言,嘴角也不禁扬起一个笑来,放眼望去,一对轻燕正自乘风剪雨,结伴双飞,脑海中莫名一闪,正是一树快凋谢殆尽的贴梗海棠。

  “陛下大赦天下的皇命许下已有三年,也到了该兑现的时候了,不知这些人可有打算?”

  “回禀将军,数万民夫有过半请辞还乡,剩下的多是些无家可归之人,纷纷愿意跟随将军回去,或充军或养马,任听差遣。”

  “自愿守护家国之人,多多益善,一并收了,先行带回王舍去。”

  “诺!”

  “镇南将军何时能到?”

  “差去请季将军的快马已走了两日,想来今日晚些时候,便能到了。”

  “好。”

  归期将至,天佑心头也畅快,便又多问一句,“将军急着交待诸事,想必也是归心似箭了罢?”

  “我为何要归心似箭?”

  “额...清明将至,咱们三年未给故去的两位殿下扫墓了,将军莫非不想回去看望他们么?”

  男人心头一沉,又生沉默。

  回想起在南疆的这三年来,自己倒是庆幸远离了那是非之地,却不知那孤岗上光景如何了,不禁心生愧疚,“平王殿下生前最爱的酒,你可还记得是在何处?”

  “天佑怎敢忘记。”

  “待回去了,去多沽些回来。”

  “天佑明白!”

  是日傍晚,营中方用过晚饭,镇南将军季北望前脚刚领着数名亲卫进了营帐,自王舍来的快马便到了。

  既是陛下的信函,天佑自然不敢耽搁,自那人做上这大将军以来,但凡是陛下所书,哪怕是半夜三更送达,他也会挑着灯读完的。只是,自从陛下身边多了个北正公,书文信函一律由其代笔之后,他倒是莫名怠慢了许多。

  此间大事已定,想必宫中来信,也无非是些嘉许之辞。念及镇南将军日夜兼程,茶水都未及喝上一口,便于帐中与大将军商讨南疆防守事宜,天佑便也不敢冒昧打扰。只是,即便是这北正公的手书,也定是事关陛下的,自己只好在帐外静静候着。是以,待得韩刍夫看到此信之时,丑时过半的更声已远远传来。

  天佑强忍着睡意,将信上所写一字一句地念起来。褒奖客套不必多说,北正公虽身份尊贵,但在大将军面前,却向来谦逊得很,天佑也早已习以为常。念着念着,便觉不对,这笔锋一转,不是催着回去,却是命人留下的,天佑心生不解,连睡意都登时没了几分。

  “将军,此处已无大事,陛下为何不让您回去?”

  韩刍夫不言,她为何不让自己回去,这个中缘由,猜也能猜到。她与北正公双宿双飞,好不逍遥,自己于她面前,除了碍眼,也无甚作用了,苦笑一声道,“陛下自有陛下的打算,接着往下念罢。”

  “哦...自三年前王舍一别后,朕亦常常念起将军。朕少时便与将军结识,后危难之时又得将军不遗余力相助,虽有君臣之谊,却从来视将军为长辈。成婚那日,尚且还欠着将军一杯酒,此时想来,你我君臣最后一面,便是大婚三日前,朕曾单独召将军进宫来议事。边疆之苦,朕亦有察,但望将军保重,归期如何,朕再做决断...”

  天佑一口气念完,却不曾发觉男人面色已然大变,还自笑道,“将军,往日里陛下总是冷言冷语,如今这是怎得了,竟如此言辞恳切,这教人如何拒绝呢。”

  “这信果真是北正公的手笔?”

  天佑拾起手书,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确认无疑,“天佑识得北正公的笔迹亦有三年了,不会认错。”

  韩刍夫不再多说,只是皱起的眉心锁的更紧了。她会在自己夫君面前说起,常常念起自己?她又会在北正公面前,提及那怕是此生都不愿再提及的往事?如此,这信中云淡风轻之态,若非是她强装出来的,便是她毫不知情之故。念及此,心头不禁泛起了不详之感,霎时,一颗心便乱了。

  “天佑,离着清明还有几日?”

  “子时已过,便算又少了一日,正好还有十日了。”

  “去将白霜喂饱,再备下几匹快马,牟时启程。”

  “将军要去哪里?”

  “回王舍。”

  “可是..未得陛下召见,私自归朝,是为欺君罔上啊?”

  “给二位殿下扫墓,还须得她同意么?”

  .

  .

  寒食时节,女君又逢龙体欠安。太医换了好几个,汤药新煎了好几副,仍是不见起色。一连数日,均是芳琴姑姑伺候身旁,眼见着那张小脸不出几日又瘦了一圈,如何能不叫人心疼。

  君兰殿内,余香氤氲。赫羽望着那道消失在帷幔后的修长身影,还自依依不舍。芳琴姑姑见北正公走得远了,方才进得寝殿来,见了这副模样,便忍不住拿她打趣。

  “这北正公一走,陛下怕是连喝药的心思都没了。”

  赫羽苍白的面颊上不禁泛起淡淡红晕来,嘴角扬起一个笑,也未开口否认。生辰那日,自己多饮了几杯,本想留下他多陪陪自己,却最终还是不欢而散,思前想后,终究还是自己有事瞒他,理亏在先。

  本想过个几日,自己去膳房煮了羹汤,亲自送去陪个不是,不曾想,却是他更加大度,第二日一早,便来寻自己了。自那之后,再不见他提及董炎之事,倒是叫自己心头的愧疚更甚了。

  “陛下心中明明盼着北正公能留下多陪你一会儿,为何偏偏又要叫他早些走呢?”

  “他若在此处待久了,我将这伤寒再染给了他,谁替我打理政事,照料皇儿?”

  “打理政事,照料皇儿均是由头,陛下只是不忍心北正公身形消瘦,每日里也喝下这几大碗苦口的汤药罢。”

  赫羽嗔笑一声,叹道,“我都这般年纪了,姑姑还当我是孩子般取笑于我呢。”

  望着眼前女子容貌如昨,还似那个十几岁的纯真少女般,芳琴姑姑也不无感慨,“是啊,陛下虽已有了孩儿,可在姑姑眼里,你总是个孩子。”

  “姑姑,我这伤寒似又比昨日更重了些,今日便劳你去替我陪陪昭儿罢,莫要再叫他顽皮,在哪处玩耍割破了手指都不自知。”

  “昭儿一早便闹着要来看你了,自过了两岁生辰,这孩子懂事多了,陛下有福气了。”

  赫羽闻言,方才的一张笑颜却暗淡了几分,垂眉低首,怔怔出神。芳琴姑姑晓得她心思,暗叹一声,走至榻前,柔声安慰起来。

  “陛下,莫多想了,躺下歇着罢。”

  赫羽并未抬头,只轻轻叹了句,“姑姑,你说,为何这么久了,我这肚子还是未见动静?”

  “陛下是天子,龙体尊贵无比,岂能和肉体凡胎的寻常女子一样呢?这皇儿来的慎重些,不也正暗合着南宫家血统高贵么?”

  女子苦笑一声,这等说辞,自己也不是第一回听得了,这话中真假如何,自己心知肚明。

  “我诞下昭儿之时,曾有血崩之兆,莫不是自那以后便落下病根,再难去除?”

  “几位太医均有诊断,陛下年少体健,绝无隐患,只是缘分未至罢了,过分忧心,只会适得其反。”

  赫羽又叹一声,方才缓缓抬起了头,笑道,“姑姑,你可知方才北正公与我说了什么?”

  “你夫妻二人间的悄悄话,姑姑如何能知晓?”

  “北正公说,他入我大凉已有三载,却还从未去过我南宫家的皇陵,眼看着清明将至,正是祭拜先祖的日子到了呢。”

  “北正公心中有陛下,这才有此心意。”

  赫羽微微颔首,复又笑道,“此时想来,距上次我前去皇陵,业已过了五载,我也着实不孝的很,此次,我便与北正公一道前去,也在先祖以及父皇母后面前,为自己祈福,求他们庇佑我夫妇,子嗣绵绵。”

  “陛下携夫前去,无论是何心愿,定当达成。”

  赫羽闻言,却是深叹一声,“他事事都能想到我,我能为他做的,却少之又少。”

  “陛下还在牵挂董炎一事?”

  “此事分明蹊跷,我却解不开这谜团,枉我身为一国之君。”

  芳琴姑姑晓得,她是比任何人都盼着此事早些善终的。这一病数日,若说有五分是因着这天气变故,一半便是心头放不下的此节了,此时又见她为此烦忧,只得开口宽慰,“陛下做的是君王,又非探官,如何能事事皆明察秋毫呢,此事,还需选一可靠之人去查证才是。”

  赫羽歪头沉思,忽而杏眼一沉,喃喃说道,“三年之期终究还是一晃而过,该回来的还是要回来的。”

  “陛下是打算将此事交由那人?”

  “此事涉及皇姑母与北正公,放眼这大凉举国上下,也唯有他那般目中无人,才不会畏手畏脚。”

  “陛下英明。”

  .

  .

  清明前夕,又下起了绵绵细雨。明日去往皇陵的路,势必又是泥泞难行。

  酉时刚过,董府灵堂中已掌起了灯,两个婢子一个提着灯笼,一个端着热茶,正合上了门出来,便瞧见檐下一道修长身影走了过来。

  “殿下。”

  “贵人这几日茶饭如何?”

  二女对望一眼,均是摇了摇头,亦不敢再多言。宋灵均摆了摆手,示意她二人退下,自己则整整衣衫,轻叹一声,推门而入。

  董贵人闭着一双眼,手中念珠悠悠转着,耳听着身后脚步轻微,双唇微启,淡淡说道。

  “想知晓我茶饭如何,尽管来问我便是,何须假他人之口,我是你母亲,又非旁人,怎会瞒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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