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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怕他作甚


  却说鲜卑人向来以游牧为生,也曾仗着兵强马壮得意过数十年。自从汉人瓜分了天下,就将他们挤到了人烟稀少且物料匮乏的西边去营生,这些年来,倒也安生。

  此次忽而起兵,不是趁人之危又是什么。探子来报时,鲜卑人已在数百里之外,奔袭两个日夜,定能到达王舍城。

  文武百官闻讯,天还没亮就齐齐聚到了君兰殿前,请圣上弃城而去。

  “陛下,鲜卑骑兵是出了名的骁勇善战,城中的余兵断然是抵挡不住的。”

  “陛下,大将军远在南疆,远水解不了近渴,早些谋划是为上策。”

  “陛下,如今大凉频频受敌,北正国怕也有异心,王舍城是众矢之的,不可久留啊!”

  这其中不乏真心为社稷着想的人,总觉得只要留得青山在,便不怕没柴烧,虽然这君王是个女娃娃,也是他们自己一双双眼睛看着登上帝位的,总不能叫人破了城,再落个屈辱身死。

  当然,也不乏贪生怕死者,圣上如若都逃走了,自己更要收拾好家当,带上老小跑路去了,寻个惬意之地,就当提早告老还乡了。

  女君看着跪了一地的臣子,一双眸子却是万分笃定。

  她心意已决,人在城在,誓死不退,对这些进言也就权当听听,宽慰了几句之后就将他们打发走了。

  班怀信对女君倒是生出几分赏识来,南宫家的人果然都是这副脾性。

  想当年,南宫荡被韩氏旧部围在沂水渡口,明明渡过去就能活命,却还是领着士卒与敌军酣战一夜。

  那一战,是他戎马一生中,负伤最甚的一次,也是这一战,彻底击溃了韩氏一族,奠定了大凉的江山基业。

  而于如今的女君而言,若能打赢这一仗,大凉民心可尽数归矣。

  本以为鲜卑人会急着出战,不曾想,他们放缓脚力,将两个日夜的路程又多走了一日。

  到达王舍城外时,他们一不攻城二不叫阵,竟不紧不慢地安营扎寨,生火做饭。

  大凉一万多亲兵埋伏在城墙内,枕戈待旦一个长夜,也不见丝毫风吹草动。

  赫羽辗转难眠,竟生生在长宁宫外站了一夜,终还是因着体力不支晕了过去。醒来时,却见榻前妇人已不知守着多时了。

  芳琴姑姑是母亲的陪嫁侍女,母亲还在单府里做姑娘时,便是她侍候。

  自己三岁时,被赐住在了这君兰殿,母亲便教她过来照料自己,这十余年来,她于自己有多疼爱,便有多严厉。

  赫羽还自醒神间,芳琴姑姑已将熬好的姜汤端至榻前,这一次的姜汤更浓了些,少女却一言不发地尽数喝掉了。

  “慢些喝,单小将军一早就派人来回话了,鲜卑人此刻正在生火做早饭,陛下也先歇着。”

  赫羽接过玉碗簌簌口,皱着眉头说道,“这鲜卑人打得什么主意,姑姑,我怎的猜不到半分。”

  “他要战,咱们陪他战便是,单小将军是大将军的幺儿,十三岁便随父行军了,有他在,陛下无须担忧。”

  “说起来,东来哥哥也才长我几岁,如今,我这身家性命都得指望他了。”

  “不论君臣,你们也是至亲的表兄妹,计较这些作甚。”

  赫羽忆起,母亲还在时,表哥常进宫来向她请安,自己就跟在他们身后玩耍,不由得莞尔道,“那时有父辈为我们撑起一方没有战火的天地,而今日这场劫难,只得靠我们自己了。”

  战事当前,掌马院更是忙碌起来。

  每日卯时初,马夫们就要喂第一道草料,辰时末,便是第二道。战事一起,兵部忙着召集新丁,一连几日,都有大批将士来此领马。

  大凉开国君王南宫荡是爱马之人,是以,这掌马院可不是闲散之地,在旁人眼中,区区一个养马的掌马政令,不偏不倚也是朝廷四品大员。

  这几日,大家闲暇之余,都在谈论新来的掌马政令。

  这里无人知道他的来历,只是,他来的第一日,无意间瞧见一个马夫无故将马抽了几鞭子,当下就将此人逐出了这里。

  伺候畜生算不得清闲的差事,只是好歹也算半份皇差,丢了怪可惜的,自此,其余的马夫也都不敢再对着这些他们眼中的畜生任意抽打了,甚至,连骂一声都得先思量一下。

  “这韩政令来历可不小,定王府的郡主前日来了,昨日也来了,我看今日还得来。”

  “听说还是怀信公亲自吩咐下的差事,难怪这么横。”

  “不就是一群畜生吗,还得我们和颜悦色的伺候着,要不要再当菩萨似的给供起来啊。”

  “嘘...都小声点,鲜卑人就在城外候着呢,不好好在这里养马,还要去打仗不成。”

  韩刍夫自来到这掌马院,倒也落个自在。

  这两日,整个王舍城人心惶惶,马虽是畜生,竟似也能感受到一般,连草料都不好生吃了。

  本以为昨夜会有一场惨烈战事,却是月明星稀,风平浪静,正是因为如此,才更叫人心里不安。

  一身粗布衣裳的男人站在马厩旁,望着远方天边正向着王舍压来的重重黑云,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这大凉是存是亡,跟他已无半点干系,自己虽挂着这掌马政令的职衔,终是怀信公之故,至于他缘何做这般安排,自己不知,也不想知。

  只是,定王府里的那一双姐弟该何去何从?

  若真被破了城,难不成也像自己一样,去做亡了国的阶下之囚。正自思忖间,左右来报,数十个马夫正欲结伴离去,门丁拦不住了,请他这掌马政令前去一探究竟。

  “离去?他们要去哪里?”

  “说是不在这王舍城呆了,要出城去。”

  “为何?”

  “这个...小的不敢说。”

  “但说无妨。”

  “鲜卑人在城外传话,他们族的女巫灵验的很,近日得了一卦,说是自古以来,便没有女子称帝的先例,大凉逆天而行,所以才招惹上了亡国之灾,若是不顺应天意,城中人人都要丢性命,这些人信了谣传,才要匆匆离去。”

  “城门紧锁着,他们如何出城?”

  “禀大人,城门处早已聚集了半城百姓,大家都叫嚷着要出城去,因着鲜卑人放出话了,此时出去,他们都能活命,待破城之日,便要屠城,一个活口都不留下。”

  韩刍夫冷笑一声,杀人诛心,鲜卑人倒是深谙此理。女子称帝确无前例,只是,谁要得这天下,又有谁能说了算呢。

  “大人,可要放他们离去?”

  “擅自离开者,斩!”

  顷刻之间,王舍城中谣言四起。

  一些老派士子也说道开了,果然还是不该立一介女流为君,九五之尊本就不该属阴的。不光百姓,一些世家贵族也都开始收拾细软准备出城去了。

  君王是个女娃娃,守城将军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这场仗若能打得赢,那才叫一个稀奇呢!

  天色暗了下来,掌马院掌起了灯,天佑火急火燎地赶来,翻遍各个马厩,方才找到要找之人。

  “将军,您快去看看,定王殿下非要带着郡主出城去,我实在是拦他不住。”

  韩刍夫一听,双眉一竖。

  “胡闹,他们此时在哪里?”

  “怕是都到了城门处了。”

  韩刍夫一刻也不敢耽搁,翻身上马,直奔城门而去。鲜卑人连诛心之策都用的出,可不是会信守承诺,不杀降者之人。

  夕照铺满王舍城的大街小巷,呼儿唤女的,牵马赶车的,都纷纷往城门处涌去。

  守城的将士未得皇命,紧守着大门,然而也抵挡不住一些人即便是爬,也要翻过城墙去逃命。

  城门处早已是人头攒动,火光闪现中,却是去哪里寻找姐弟二人的身影,再看那城墙上,人影斑斑,都是些想要逃命之人。

  慌乱之中,听见远远有个声音在唤自己,正是南宫莲月。女子身旁除了贴身婢女和几个侍从,并无南宫熙月的身影。

  “郡主,定王何在?”

  南宫莲月扑至男人身前,脸上泪痕隐隐可现。

  “韩将军,你可算来了,熙月被几个世家子弟胁着出城去了,说他是堂堂皇族,若是破城,留下来必定要身首异处。”

  “他们走了多久了?”

  “此时怕是已经到了城墙那边了。”

  韩刍夫亦不多言,顺手拾过一把长刀,叫上天佑,便欲出城去。正此时,人声嘈杂中,几声鸣鼓响了起来。

  “陛下驾到!”

  福海的声音虽不大,却也毫无惧意,昔日的小公主做了君王,他自然成了宫里头一等一的内侍。

  他九岁便净身入宫,一直在君兰殿伺候着,机敏又忠心,再加之年岁与女君相仿,深得赫羽喜爱。

  谣言传进宫里时,好些个小太监小宫女都在密谋逃走,他还是一心一意地跟在女君身后,说不怕死,那也是假的,只是,看着走在前面的这个瘦小身影,自己的心里倒是多了几分坚定,大不了去了地下还伺候她便是。

  赫羽身后跟着班怀信及一干老臣,都是先帝所托之人,穆成率着禁军紧随身后。

  听闻君王驾临,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让出一条路来,好些百姓还是第一次见到大凉女君的真容,虽然确是传闻中的天人之姿,但眼下是生死存亡之际,纵然是倾城之姿也救不了大家伙的性命,当下都齐齐跪了下去,求君王打开城门,放他们逃命去,一时间,哀嚎遍地。

  南宫莲月奔至少女身前,声泪俱下。

  “陛下,熙月...熙月他出城去了,快去救救他吧。”

  赫羽扶起眼前已是六神无主的女子,柔声安慰一句,“郡主莫慌!”

  话音刚落,自城墙之上下来了一个传令官,神色慌张地跪在女君面前,禀道,“陛下,单将军请陛下速移驾城楼之上。”

  “快些带路。”

  一小将按剑立于城楼之上,看起年岁,还未及弱冠。剑眉入鬓,此时却是紧紧锁着,一双眼睛本牢牢盯着城墙之外,看见女君,上前便拜。

  “陛下,大事不好,鲜卑人将翻墙逃出的大凉百姓尽数抓了,要...要活活将他们煮了。”

  南宫莲月听到煮这个字,惊呼一声,竟吓的晕了过去。

  赫羽抬首远眺,鲜卑主帅的营帐正在十里开外的地方,而这十里之内,已插满了军旗。

  城墙脚下不远处,火光照亮了半边天,鲜卑兵马整装待发,亮出的兵刃发出森森寒意。

  阵前摆了几口大锅,里面冒着腾腾的热气,哭嚎之声传来,都是被抓的大凉子民,其中一人被缚着手脚扔在最前面,一身华服,正是南宫熙月。

  “城墙上的大凉女君,你且听着,若是你主动来降,将这城池让出来,我便饶了这些人的性命,如若不然,先将你这大凉的定王煮了,待我们分食之后,便来破城。”

  单东来闻言,提气怒吼,“贼人,休要放肆,想不战而胜,先问问你单爷爷答不答应。”

  “单小将军,你老子正和南泽人打的不可开交,没有功夫回来救你们,乖乖将你们的女君交出来,饶尔等不死,如若不然,这几口大锅就是为你们准备的。”

  单东来还要再骂几句,被赫羽拦了下来,“哥哥,不与他们逞口舌之快,他们要朕出去,朕出去便是。”

  “陛下,万万不可。”

  “朕不出去,这些百姓不得心安,他们聚在此处不肯离去,如若破城,便是现成的人肉靶子。”

  单东来闻言不禁点头,却仍是关切问道,“那陛下呢?”

  “料想那鲜卑人还准备留着朕的性命去领赏,哥哥挑几个身手好的人跟在朕身边,且去会会那主帅,若得时机,便火烧营帐为号,待他们乱了阵脚,哥哥再带人杀出去,若朕失手,哥哥便拖到亥时动手,星官算过,今晚亥时将有大雨,雨中作战,鲜卑的骑兵战力大减,大凉将士一鼓作气,定能赢他。”

  “不可,此举万分危险。”

  赫羽柔声一笑,道,“哥哥可还记得,我们幼时所读的古书上,荆轲刺秦的典故?”

  “记得,只是...那荆轲终究是身死了。”

  少女凛然一笑,一双星眸非但无半分惧色,更透着几许慷慨。

  “那鲜卑的主帅也注定不是一统天下的秦始皇,怕他作甚?”

  班怀信站在女君身后,将他们兄妹二人的话听的清楚。教圣上以身犯险这些话,他是万万说不得的,即便他也知道,这是当下为数不多的可行之策。

  侧目看去,却见南宫莲月身旁的男人也正盯着女君的小脸,心头几个来回,便差左右去将他召了过来。

  “韩政令,依你之见,这大凉女君如何?”

  韩刍夫想也不想,开口便道,“似有初生牛犊之势,只是不知,她是真的不怕死,还是压根不知,死是怎么一回事。怎么,陛下要去送死,怀信公也不拦着?”

  “若横竖都是死,那便死得其所,她是南宫家的人,这是她的宿命,不过,老夫倒是越来越佩服这个小丫头了,阵前不乱的这份气度,有她祖父的遗风。”

  “若真有他祖父的遗风,鲜卑人只怕要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班怀信听出了男人话中的揶揄,须眉一挑道,“当年,先帝派平王东征北正,援军却迟迟不发,本意就是欲借着北正人的手除了他的,你却在万军围困中救出了殿下。你可知,先帝当年不杀你,多半也是念着此事,生了惜才之心。今日,我就将陛下的性命交付给你,保她无虞,定王府里的姐弟俩自会一切安好,如若不然,且看你到了九泉之下,如何向你旧主交代。”

  韩刍夫扬了扬下巴,一张脸看不出是悲是喜。

  “如此,韩某也有一事相求。”

  “可还是那夜你来我府上所求之事?”

  “不错,朝廷日后不可再让郡主去和亲,哪里都不行。”

  “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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