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孤涂

但是毕竟还是要生存。从前包括奚人在内的草原民族南下，但逢村落都实行烧杀一空的政策。后来抢一村屠一村，慢慢的北疆人烟稀少，财物枯竭，异族再行南下的时候，想抢都没地方抢了，没有食物也没有物资，连人都抓不到，草原上物资匮乏，难以分配，导致不少牧民熬不住寒冬，纷纷冻饿而死，标准的损人不利己，两败俱伤。

    奚人到了如今的大首领迭不鲁在位时，做了不少改观，无师自通了开源节流这四个字，从实践中摸索出了可持续性发展的真理。他们自身条件本来就差，再要把‘供货商’一次性抢光，那后期谁都别过日子了。故而再南下的时候，奚人抢还是抢，但不把事情做绝，大多时候只要当地村民不暴力抵抗，那就不屠村也不放火，只把各地居民豢养的家畜家禽等打包带走，搜刮的粮秣食物带走，布匹衣裳带走，有时候也带走一些姿色尚可的年轻女人。等到再过若干时日，估摸着人家多少又恢复了些积蓄，奚人便再次南下，如此这般周而复始，譬如养着鸡鸭不杀只摸走蛋，奚人抢劫抢出了规矩，抢出了职业操守，这两年竟然尽量做到了夺财而不害命。

    虽然北疆的胡汉各处坞堡、村落等，每逢劫掠，也是遭受一次浩劫，给本就惨淡的生活更添风霜，但流落在此地的这些人，大都是中原各地战争中好容易逃出生天的流民，最后流亡在北疆幸存而居住下来，千辛万苦才有了个定居的家，其他已经实在是无地可去了。现在只是财产或口粮被抢走，好歹能保得住性命，这个最底线没有被突破，村民们都忍气吞声被迫默认了现状，后来甚至各家凑出不定量财物等，由村正出面交付来进犯的敌人，权做保护费，破财消灾保得一时平安。

    连日来风雪不停，天气恶劣，奚人们也暂时拴住了马收起了刀，缩在帐篷里暂避。等到今日天终于晴稳了，毕竟地主家也没有余粮，于是头领们都聚在一起碰了个面，盘算着是时候南下‘进点货’了。

    且说二十岁出头的素护延，骑在一匹红骝马上高速奔驰，顾盼自若。他的头顶上，是一杆洁白的狼毫大纛，身后是全副武装的奚族骑兵。听得身后各种喧哗说笑之声，素护延回头望了一眼，紧随身后的骑卒们个个膀大腰圆，形容狰狞又古怪。有的须发浓厚的想顶了块毡毯相似，有的却稀稀拉拉的老鼠须子，还秃了发髻脑门锃亮。有罩着铁甲的，有披着皮甲的，还有甚者，裹了两块羊皮便算作护具，这些草原上的牧民兼战士，放下牧羊鞭儿就能立马抄起弯刀，业务熟练也丝毫不耽误出来劫掠。

    队伍的最后面，战利品颇为丰厚，还押带着了几百名青年女子。奚人骑卒们在马背上如履平地，很有节奏的跨着坐骑左颠右倒，还能大声争论着回去后物资和女人怎么分配。他们随心所欲的控制着速度，聊到兴奋处，大腿夹着马鞍故意前后使着劲摩擦，说着各种粗鄙不堪的淫亵话语，不时一起放声狂笑。

    但素护延当下想得不是这些。他正当青春，身体也很好，不愁财富，更不愁女人。盖因其身份特殊，素护延是奚族大首领、奚王迭不鲁的嫡长子，有着奚族孤涂（儿子）的尊号，相当于中原国家的太子身份。起码在名义上，素护延目前是整个辽北奚人的二把手，是名副其实的王位继承人。

    战士们出工出力就要获取报酬，他们有他们的需求，素护延也有自己的目标和想法。

    在错综复杂的联盟部落制度下，多少年来，包括奚人在内的各草原民族并不像中土王朝那样，在继承人问题上，十分讲究大宗小宗，立嫡立长。谁有本事谁就上位，谁立的功劳多，谁就优先，谁的实力强大，谁就有资格做主子，这是草原上的共识。

    二十年前，迭不鲁继承了库莫奚大首领的位置。这是个很有想法的主子，他幼年时曾随他自己父王内附幽州，长期受到中原国家的影响，对嫡长制度十分迷恋和推崇。后来等迭不鲁继位后，软硬皆施力排众议，得以在五年前立了所谓嫡长子的素护延为孤涂，正式公开其为唯一的合理合法的继承人。

    本来部落的各长老和贵族们，都说不必如此，但迭不鲁坚持，下面人也就不置可否，毕竟这算家事。而且素护延长大后是个相貌出众的精神小伙，也挑不出啥毛病，所以这个事就这么定了。

    但关键问题在于，素护延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年富力强。长兄缛檀是迭不鲁从前和掳掠来的汉女所生、次兄莫纥离是契丹女所生，而素护延的母亲则是库莫奚大贵族之女。两个兄长分别比素护延大五岁和四岁，都是不到三十的最有活力的黄金年龄，且两个兄长也长期戎马战斗，孔武有力，绝非那没用的庸人。

    父王当众正式立素护延为储之后，长兄缛檀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回去后便推说生病了，躲在帐篷中好些天不愿出来，会议也大多推辞不来。更为暴躁的次兄莫纥离，当场就把马鞭子往地上一摔，掀了帘子头也不回的自顾走了。生气的父王虽然将次兄鞭打了一顿，又囚禁了两个月，但显然这根本不能从根本上使之心服口服，反而更使其产生怨愤。从那之后，两个兄长见到他，除了公事公办的冷淡态度，此外半句闲话也没有，比陌生人还陌生。

    哥哥们年长且都带兵，背后自然更是有分别支持他们的贵族和故旧，都有各自的小势力。有朝一日，父王回归长生天之后，这些人不会服从的，那绝对是危险的因素。虽然父王几年来一直在约束和弱化他们，但素护延仍然觉得压力越来越大。

    他现在什么都不缺，缺的就是战功，他迫切需要在战士们中树立威望，需要各种战功来加重砝码，在整个库莫奚建立高大形象。故而在父王迭不鲁的扶持默许下，几年来，哪怕是普通的劫掠，素护延也自告奋勇亲自带队出征，尽可能与各部的军队多接触多相处。他必须使自己将来能坐得稳那个位子，能压服得了背后蠢蠢欲动的‘一小撮不法份子’。

    前者大雪断断续续下了多半个月，此次雪停，南下补充物资是必须的，父王自然照例同意让他带队，这也没什么好多说。后面劫掠诸事也不单提，顺利完成任务后，素护延便琢磨每每如此回去，太过于平淡无常，自夸不了，算不得什么勋劳。

    西方的魏国打不过，东方的契丹人也不好惹。琢磨来琢磨去，便想到南方燕国朝堂大地震，玄昌郡也遭逢人事变动，老对手卢赫死了，北疆再没有什么强劲的对手，现在听说金梁城来了个年轻的燕国皇族子弟。那自己现在何不趁着他立足未稳，前往金梁城探探路子，打他几下。若能得手，那就可不是抄掠村落可比的战功；就算没什么收获，也要给那新对头一个下马威，让他明白在北疆特别是在金梁这边，咱们奚人才是真正的地主。

    汉人不是也说什么出其不意嘛！素护延越想越兴奋，只觉得完全可以搞一票。他召集了部下们并承诺回去后将战利品更多的给予分配和赏赐，于是大家都同意，做了一些准备后，三千多人马随着他呼啸南来，目标直指金梁城。

    再说冯崇这边接到警报的时候，奚军距离金梁城已是六七十里左右了，看来随着卢赫的猝然离世，战备侦测系统也暂时性地出现了混乱，信息回报也出现了延迟现象。

    “彼辈必是欺我新至，立足未稳，故而意欲做出凶狠模样予我当头棒喝，乃下马威耳。此可谓猾虏也。来亦无妨，诸君随我城上应付！”

    得报后，冯崇立刻增加了北城的兵力，并传令最快时间将足够数量的滚石、弩箭、沸水、沙土等攻防军械备好运上城头，待得他全副武装披挂得当登上城池上的塔楼眺望时，天际间的滚滚烟尘，在灰白色的原野上格外刺目显眼，驾着雄健战马的奚军，已然近在眼前了。

    大批皮甲兽衣的奚族战士，呼喝着出现在城外两百步之外，极速而来。朔风鼓动的战旗猎猎作响，城头之上的燕字大旗也忿怒鼓动以示回应。城楼上，冯崇为首的金梁文武官员们都顶盔挂甲，全副武装的一字排开，仔细张望。

    “君候您看，来敌中央是一根白色狼纛，这说明敌酋身份高贵啊，应该是奚人的储君到了。嗯，他们储君不就是素护延么，那小狼崽子忽然来此做甚？”

    宋灿边介绍边有些自言自语。冯崇有些好奇道：“这里面还有什么详细讲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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