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雌威

今天这个行脚贩子，是从南方来的，担着两箱玳瑁梳子来此贩卖。在当时，南北隔绝路途遥远，这南方盛产的玳瑁打磨的梳子，可算是稀罕玩意，所以这贩子的经商头脑很正确，物以稀为贵，一路奔波千里迢迢，赶到北疆一带叫卖。

    他的货，光滑温润，确实成色很好，所以几天功夫，两大箱玳瑁梳就剩小半截了。方才正好被这位宋家老妹遇上，当然就看中了这稀罕物，问价格是八十钱一把梳子。这宋家老妹软磨硬泡，耗了老半天，愣是还价七十钱。贩子勉强同意了，想着打发她走，但是老妹一下攥住两把梳子，非要说买一把，送一把。

    这下子小贩肯定不乐意了，本身他货好，根本不愁卖，又见此妇女锱铢必较的市井嘴脸惹厌，就有些烦她。没成想此人真可谓毫无底线，竟有些强买强卖强人所难的意思，实在难以忍受。

    小贩当时便把两把梳子从宋家老妹手中夺下，把手直挥让她赶紧滚远点，再出多少钱都不卖她。宋家老妹立时被点燃了斗志，大吵大闹，气势逼人。

    冯崇噢了一声，直点头。再看那宋家老妹，愈发精神熠熠，边叫骂不停，边随手一指个围观的路人：“你去县丞署，只将我二哥叫来！就不信了，这么腌臜玩意，还敢跟咱娘们耍横叫板，我弄死你！”

    那个被随机点到的路人，本就是看个热闹，但不料却被兜头赋予了如此重任。他压根不想趟这个浑水，便皱着眉不做声往后退了几步。宋家老妹瞪着凸出来的铜铃眼，大骂他不识抬举，再敢墨迹，等会将他一起办了。那路人也是没办法，苦笑着摇摇头，还是去了。

    不一会，一队巡守兵丁踏踏踏的跑过来，个个拧眉竖目挎刀掣矛的，围观众人的喧哗声登时为之一低。有个为首的队主，上前来跟那宋家老妹低声沟通几句，便朝那小贩严肃的问道：“你是从哪来的？在金梁城当街摆摊子，不影响别人走路么！交税了没有！”

    小贩瞠目结舌：“官长明察，我是在路边做买卖，半点没有挡道啊！再说摆摊子的哪条街面都有，小的前几年都来过金梁城，从没听说还要当街交税啊？”

    “放屁！做买卖不交税，你是在讲笑话呢！从前不收，现在就不能收了么？还敢顶嘴，来啊！”队长大手一挥，“把他摊子抄了，银两货物全部没收，跟这位夫人都先带回署里，再做详细讯问！”

    那小贩实在不想沾这个麻烦，心中已是后悔不已，只好带着怯色求那个队长通融，又求宋家老妹高抬贵手，宁愿再送她几把上好梳子。但事既至此已由不得他，在连声辩解中，他被迅速抓走了，后面不慌不忙跟着得意洋洋的宋家老妹。

    一个市井妇女，竟然无礼至此，猖獗至此，甚至还能在官军面前不讲是非颠倒黑白，想怎样还真就能怎样，到底是因为什么呢？冯崇面沉如水，冷冷的看。

    相关人等走得远了，围观群众才慢慢散去，说什么的都有，无非嬉笑怒骂。冯崇无语站了片刻，方才闷闷地往回走。

    进了府衙，却见宋灿早就在那等候。冯崇不动声色的寒暄几句，便带着笑很随意的道：“宋长史，令妹可算是女中豪杰。方才本候在街中，偶然撞见令妹大发雌威呀。”

    宋灿有些诧异，问清楚了缘由后，也笑起来，说这个妹子从小便是强性子，如今成了寡妇，可能行事便更乖张怪癖了些，无妨！我等下就去照会两句，将那小贩无罪放了便是。

    宋灿轻描淡写几句带过，便递上好几本册簿，说这是本城的钱粮收支和军兵簿册，照着惯例，请城主先审阅。

    冯崇无言接过，先翻得那个钱粮册子，整体也看不出什么问题，只是其中隔几页，那纸张便和其他的不同新旧，连具体的钱粮统计后的数据字迹和印章都是新茬茬的，明显是刚做的插订进去的模样。

    冯崇来回几遍翻着，抬头盯着宋灿的眼睛，似笑非笑道：“这是怎么回事呢？”

    宋灿面色波澜不惊，很自然回道：“小吏粗心，看管不力，有些册页让老鼠咬坏了去。故而用新纸张誊写了重新插编进去，实不敢隐瞒君候。”

    冯崇点点头，又去翻那本军兵花名册，看了片刻，眉头不自觉皱起来了。

    “当时实战操演时，本候亲自把的关。如周某，贺某，卞某等等这批人，本候印象深刻，记得他们武艺疏松，战阵不精，有几个甚至跑两圈都喘上了，似这般不堪用的，本候当时不就剔除了么，现在如何还在花名册内，甚且还提拔做了队主都尉之类，是何道理？”

    “回君候的话。这几个人么，虽然看似有差，但实际上都是老兵，作战经验丰富，所以根据实际情况，酌情各有提拔不等。真逢战争，做统领的，也不需每每亲自上阵搏杀，可以凭着经验指挥作战么，俗话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君候您说是不是这么个理。”

    宋灿躬身施礼，抬起一张笑眯眯的脸，叹着气道：“难呐！当君候面，不敢说谎，其中也确实是有些许端不平。属下这个位置，要考虑要安排的地方太多，方方面面的，只能在大体上把握住不出岔子……总之君候您多体谅属下的难处，再关照几分薄面，那就感激不尽了！您放心，将来您高升离开金梁时，总不会让您感觉白来这一趟。总之呢，您但高高上座，尽情安养，金梁这边所有大小事情，您就全交给属下去办，跑腿，办差，出苦力，都有属下我亲自来，不会出纰漏的！”

    冯崇盯着他看了好半天，半句话不说。末了突然呵呵直笑，把簿册都摞在一起，亲手交还给他，边点着头说本候知道了！就照你说的办，长史辛苦，下去吧。

    宋灿大喜，满面堆笑，连连作揖，恭敬的退了下去。

    却说冯跋自即位以来，内外部整体环境颇为稳定。目前唯一只有北疆，算作不稳定因素。自从派遣冯崇、冯节两个侄子分别去往金梁和虎屯城以来，他时时盼望捷报和佳音。

    半年多以来，虎屯城送来过五次奏疏。冯节莅任之后，大演军马，强练士卒，甚至还多次主动出塞，寻找契丹人决战。截止目前，虎屯方面与契丹人成规模的五次战斗，其中成功抵御契丹人攻城两次，出城追击战败一次，冯节亲自领兵主动出塞攻打，一胜一败。

    从战绩上来看，有过斩获，也有过损兵折将，整体输多于赢，其实并不能称之为胜利。但冯节年轻气盛，无所畏惧，面对契丹人敢于亮剑，能够和强悍的北狄你来我往真刀真枪的斗上数个回合，且并没有明显落于下风，这对于刚刚获任方面专权的新手来说，就已经算很不错了。故而天王冯跋下旨嘉奖并鼓舞，要冯节再接再厉，争取取得大胜，用以震慑蛮夷。冯节得到诏书后，更为得意，‘灭契丹’的兴致愈发高涨，每逢契丹人，往往残杀殆尽，无有遗类，不少小部落甚至被连根拔除，男女老幼不问缘由，全部杀死。冯节狂猛的暴力程度确实一度带来了震慑，但随即引发了契丹人强烈的仇恨和抵抗，南侵也更加频繁，虎屯一带，已经几乎是无日不战了。

    但是冯跋本来更看好更器重的长侄冯崇，却很是出人意料。金梁城方面，没有任何战报，一直悄无声息。冯跋本来尚想发诏旨过去询问，但想到出发前自己是给了冯崇专断的权利的，现在还没有什么事就忍不住去问来问去的，也是有点不合适，故而冯跋就暂且忍耐住了，但心中总是对金梁方面感到十分疑惑和担忧。

    正是摸不清状况的时候，蓦然接到了金梁参军卢横的密奏。这个卢横冯跋不认识，但是卢赫是个忠勇朴厚的宿将，这将门家世应该没有问题的。卢横奏中明白的说清楚了这么久以来，金梁城都是个什么状况：冯崇到任之后，根本不制定不落实进攻奚人的军事计划，只将城门紧闭，任由奚人来去自由随意劫掠，也不准城中军队出去迎击。将士们眼睁睁看着敌人如此猖獗，求战也不被允许，大家很是气愤但不敢抗命。现在敌人的气焰一天比一天嚣张，金梁城已完全陷入被动挨打的局面。卢横在最后直言不讳道，冯崇作为金梁城方面最高长官，胆怯畏敌尸位素餐，玩忽职守毫无作为，使人无法再忍耐下去，恳请陛下拨冗裁决，另委敢战名将，救金梁颓势于危急之中云云。

    冯跋看完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拿着那薄薄的一张素笺，来回反复看了好几遍，先是无比愕然，继而忍不住的勃然大怒起来。当初镇守金梁城的人选不是没有，朝中还有好几位重臣都是很有经验的宿将。但他把这个重任交给了冯崇，也存着格外提拔家中年轻一代的意思，又寄予了高于其他子侄的厚望，希望他多立新功更进一步。这么长时间没有讯息，他想着最坏不过是冯崇到任后，还是能力或有不足，导致举步维艰，一直打不开局面。孰料此子竟然是懈怠，是轻忽，是玩弄，是渎职！能力有限，可以谅解，态度不行，这是本质上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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