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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讲经


  且说那紫衣女子道:“婢子闻得要读书必先要识字,要识字必先知音。若不先将其音辩明,弄清楚声母韵母,如果一概似是而非,其义何能分别?可见字音一道,乃读书人不可忽略的。大贤学问渊博,故视为无关紧要;我们后学,却是不可少的。婢子以此细事,大渎高贤,真是贻笑大方。即以声音而论,婢子素又闻得,要知音,必先明反切,要明反切,必先辨字母。若不辨字母,无以知切;不知切,无以知音;不知音,无以识字。以此而论,切音一道,又是读书人不可少的。但昔人有言,每每学士大夫论及反切,便瞪目无语,莫不视为绝学。若据此说,大约其义失传已久。所以自古以来,韵书虽多,并无初学善本。婢子素于此道潜研细讨,略知一二。第义甚精微,未能穷其秘奥。大贤天资颖悟,自能得其三昧,应如何习学可以精通之处,尚求指教。”多九公道:“老夫幼年也曾留心于此,无如未得真传,不能十分精通。才女才说学士大夫论及反切尚且瞪目无语,何况我们不过略知皮毛,岂敢乱谈,贻笑大方!”紫衣女子听了,望着红衣女子轻轻笑道:“若以本题而论,岂非‘吴郡大老倚闾满盈’么?”红衣女子点头笑了一笑。唐敖听了,甚觉不解。

  多九公道:“适因才女谈论切音,老夫偶然想起《毛诗》句子总是叶着音韵。如‘爰居爰处’,为何次句却用‘爰丧其马’,末句又是‘于林之下’?‘处’与‘马’、‘下’二字,岂非声音不同,另有假借么?”紫衣女子道:“古人读‘马’为‘姥’,读‘下’为‘虎’,与‘处’字声音本归一律,如何不同?即如‘吉日庚午,既差我马’,岂非以‘马’为‘姥’?‘率西水浒,至于歧下’,岂非以‘下’为‘虎’?韵书始于晋朝,秦、汉以前并无韵书。诸如‘下’字读‘虎’,‘马’字读‘姥’,古人口音,原是如此,并非另有假借。即如‘风’字《毛诗》读作‘分’字,‘眼’字读作‘迫’字,共十余处,总是如此。若说假借,不应处处都是假借,倒把本音置之不问,断无此理。即如《汉书》、《晋书》所载童谣,每多叶韵之句。既称为童谣,自然都是街上小儿随口唱的歌儿。若说小儿唱歌也会假借,必无此事。其音本出天然,可想而知。但每每读去,其音总与《毛诗》相同,却与近时不同。即偶有一二与近时相同,也只得《晋书》。因晋去古已远,非汉可比,故晋朝声音与今相近。音随世转即此可见。”多九公道:“据才女所讲各音古今不同,老夫心中终觉疑惑,必须才女把古人找来,老夫同他谈谈,听他到底是个甚么声音,才能放心。若不如此,这番高论,只好将来遇见古人,才女再同他谈罢。”

  紫衣女子道:“大贤所说,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这四句,音虽辨明,不知其义怎讲?”

  多九公道:“《毛传》郑笺、孔疏之意,大约言军士自言:“我等从军,或有死的、病的,有亡其马的。于何居呢?于何处呢?于何丧其马呢?若我家人日后求我,到何处求呢?当在山林之下。’是这个意思。才女有何高见?”紫衣女子道:“先儒虽如此解,据婢子愚见,上文言‘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军士因不得归,所以心中忧郁。至于‘爰居爰处……’四句,细绎经文,倒像承着上文不归之意,复又述他忧郁不宁,精神恍惚之状,意谓:偶于居处之地,忽然丧失其马;以为其马必定不见了,于是各处找求;谁知仍在树林之下。这总是军士忧郁不宁,精神恍惚,所以那马明明近在咫尺,却误为丧失不见,就如‘心不在焉,视而不见’之意。如此解说,似与经义略觉相近。尚求指教。”多九公道:“凡言诗,总要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方能体贴诗人之意。即以此诗而论,前人注解,何等详明,何等亲切。今才女忽发此论,据老夫看来,不独妄作聪明,竟是‘愚而好自用’了。”

  紫衣女子道:“大贤责备,婢子也不敢辩。适又想起《论语》有一段书,因前人注解,甚觉疑惑,意欲以管见请示;惟恐大贤又要责备,所以不敢乱言,只好以待将来,另质高明了。”唐敖道:“适才敝友失言,休要介意。才女如有下问,何不明示?《论语》又是常见之书,或者大家可以参酌。”紫衣女子道:“婢子要请教的,并无深微奥妙,乃‘颜路请子之车,以为之椁’这句书,不知怎讲?”多九公笑道:“古今各家注解,言颜渊死,颜路因家贫不能置椁,要求孔子把车卖了,以便买椁,都是这样说。才女有何见教?”紫衣女子道:“先儒虽如此解,大贤可另有高见?”多九公道:“据老夫之意,也不过如此,怎敢妄作聪明,乱发议论。”紫衣女子道:“可惜婢子虽另有管见,恨未考据的确,原想质之高明,以释此疑,不意大贤也是如此,这就不必谈了。”唐敖道:“才女虽未考据精详,何不略将大概说说呢?”

  紫衣女子道:“婢子向于此书前后大旨细细参详,颜路请车为椁,其中似有别的意思。若说因贫不能买椁,自应求夫子资助,为何指名定要求卖孔子之车?难道他就料定孔子家中,除车之外,就无他物可卖么?即如今人求人资助,自有求助之话,岂有指名要他实物资助之理!此世俗庸愚所不肯言,何况圣门贤者。及至夫子答他之话,言当日鲤死也是有棺无椁,我不肯徒行,以为之椁。若照上文注解,又是卖车买椁之意。何以当日鲤死之时,孔子注意要卖的在此一车;今日回死之际,颜路觊觎要卖的又在此一车?况椁非希世之宝,即使昂贵,亦不过价倍于棺。颜路既能置棺,岂难置椁?且下章又有门人厚葬之说,何不即以厚葬之资买椁,必定硬派孔子卖车,这是何意?若按‘以为之椁’这个‘为’字而论,倒像以车之木要制为椁之意,其中并无买卖字义,若将‘为’字为‘买’,似有末协。但当年死者必要大夫之车为椁,不知是何取义?婢子历考诸书,不得其说。既无其说,是为无稽之谈,只好存疑,以待能者。第千古疑团,不能质之高贤一旦顿释,亦是一件恨事。”

  多九公道:“若非卖车买椁,前人何必如此注解?才女所发议论,过于勉强,而且毫无考据,全是谬执一偏之见。据老夫看来,才女自己批评那句‘无稽之谈’,却是自知之明;至于学问,似乎还欠工夫。日后倘能虚心用功,或者还有几分进益;若只管闹这偏锋,只怕越趋越下,岂能长进!况此等小聪明,也未有甚见长之处,实在学问,全不在此。即如那个‘敦’字,就再记几音,也不见得就算通家;少记几音,也不见得不通。若认几个冷字,不论腹中好歹,就要假作高明,混充文人,只怕敝处丫鬟小厮比你们还高。”

  正在谈论,忽听天边雁声嘹亮。唐敖道:“此时才交初夏,鸿雁从何而来?可见各处时令自有不同。”只见红衣女子道:“婢子因这雁声,偶然想起《礼记》‘鸿雁来宾’,郑康成注解及《吕览》、《淮南》诸注,各有意见。请教大贤,应从何说为是?”多九公见问,虽略略晓得,因记不清楚,难以回答。唐敖道:“老夫记得郑康成注《礼记》谓‘季秋鸿雁来宾者,言其客至未去,有似宾客,故曰来宾。’而许慎注《淮南子》,谓先至为主,后至为宾。迨高诱注《吕氏春秋》,谓‘鸿雁来’为一句,‘宾爵入大水为蛤’为一句;盖以仲秋来的是其父母,其子羽翼稚弱,不能随从,故于九月方来。所谓‘宾爵’者,就是老雀,常栖人堂宇,有似宾客,故谓之‘宾爵’。鄙意‘宾爵’二字,见之《古今注》,虽亦可连,但按《月令》,仲秋已有‘鸿雁来’之句,若将‘宾’字截入下句,季秋又是‘鸿雁来’,未免重复。如谓仲秋来的是其父母,季秋来的是其子孙,此又谁得而知?况《夏小正》于‘雀入于海为蛤’之句上无‘宾’字,以此更见高氏之误。据老夫愚见,似以郑注为当。才女以为何如?”

  两个女子一齐点头道:“大贤高论极是。可见读书人见解自有不同,敢不佩服!”多九公忖道:“这女子明知郑注为是,他却故意要问,看你怎样回答。据这光景,他们那里是来请教,明是考我们的。若非唐兄,几乎出丑。他既如此可恶,我也搜寻几条,难他一难。”因说道:“老夫因才女讲《论语》,偶然想起‘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之句。似近来人情而论,莫不乐富恶贫,而圣人言‘贫而乐’,难道贫有甚么好处么?”红衣女子刚要回答,紫衣女子即接着道:“按《论语》自遭秦火,到了汉时,或孔壁所得,或口授相传,遂有三本,一名《古论》,二名《齐论》,三名《鲁论》。今世所传,就是《鲁论》,向有今本、古本之别。以皇侃《古本论语义疏》而论,其‘贫而乐’一句,‘乐’字下有一‘道’字,盖‘未若贫而乐道’与下句‘富而好礼’相对。即如‘古者言之不出’,古本‘出’字上有一‘妄’字。又如‘虽有粟吾得而食诸’,古本‘得’字上有一‘岂’字。似此之类,不能枚举。《史记.世家》亦多类此。此皆秦火后阙遗之误。请看古本,自知其详。

  多九公见他伶牙俐齿,一时要拿话驳他,竟无从下手。因见案上摆着一本书,取来一看,是本《论语》。随手翻了两篇,忽然翻到“颜渊、季路侍”一章,只见“衣轻裘”之旁写着“衣,读平声。”看罢,暗暗喜道:“如今被我捉住错处了!”因向唐敖道:“唐兄,老夫记得‘愿车马衣轻裘’之‘衣’倒像应读去声,今此处读作平声,不知何意?”紫衣女子道:“‘子华使于齐,……乘肥马,衣轻裘’之‘衣’自应该作去声,盖言子华所骑的是肥马,所穿的是轻裘。至此处‘衣’字,按本文明明分着‘车’‘马’、‘衣’、‘裘’四样,如何读作去声?若将衣字讲作穿的意思,不但与‘愿’字文气不连,而且有裘无衣,语气文义,极觉不足。若谈去声,难道子路裘可与友共,衣就不可与友共么?这总因‘裘’字上有一‘轻’字,所以如此;若无‘轻’字,自然读作‘愿车马衣裘与朋友共’了。或者‘裘’字上既有‘轻’字,‘马’字上再有‘肥’字,后人读时,自必以车与肥马为二,衣与轻裘为二,断不读作去声。况‘衣’字所包甚广,‘轻裘’二字可包藏其内;故‘轻裘’二字倒可不用,‘衣’字却不可少。今不用‘衣’字,只用‘轻裘’,那个‘衣’字何能包藏‘轻裘’之内?若读去声,岂非缺了一样么?”多九公不觉皱眉道:“我看才女也过于混闹了!你说那个‘衣’字所包甚广,无非纱的绵的,总在其内。但子路于这轻裘贵重之服,尚且与朋友共,何况别的衣服?言外自有‘衣’字神情在内。今才女必要吹毛求疵,乱加批评,莫怪老夫直言,这宗行为,不但近于狂妄,而且随嘴乱说,竟是不知人事了!”因又忖道:“这两个女子既要赴试,自必时常用功,大约随常经书也难他不住。我闻外国向无《易经》,何不以此难他一难?或者将他难倒,也未可知。”

  话说多九公思忖多时,得了主意,因向两女子道:“老夫闻《周易》一书,外邦见者甚少。贵处人文极盛,兼之二位才女博览广读,于此书自能得其精奥。第自秦、汉以来,注解各家,较之说《礼》,尤为歧途迭出。才女识见过人,此中善本,当以某家为最,想高明自有卓见定其优劣了?”紫衣女子道:“自汉、晋以来,至于隋季,讲《易》各家,据婢子所知的,除子夏《周易传》二卷,尚有九十三家。若论优劣,以上各家,莫非先儒注疏,婢子见闻既寡,何敢以井蛙之见,妄发议论。尚求指示。”

  多九公忖道:“《周易》一书,素日耳之所闻,目之所见,至多不过五六十种;适听此女所说,竟有九十余种。但他并无一字评论,大约腹中并无此书,不过略略记得几种,他就大言不惭,以为吓人地步。我且考他一考,教他出出丑,就是唐兄看着,也觉欢喜。”因说道:“老夫向日所见,解《易》各家,约有百余种,不意此地竟有九十三种,也算难得了。至某人注疏若干卷,某人章句若干卷,才女也还记得么?”紫衣女子笑道:“各书精微,虽未十分精熟,至注家名姓、卷帙,还略略记得。”多九公吃惊道:“才女何不道其一二?其卷帙、名姓,可与天朝一样?”紫衣女子就把当时天下所传的《周易》九十三种,某人若干卷,由汉至隋,说了一遍。道:“大贤才言《周易》有一百余种,不知就是才说这几种,还是另有百余种?有大贤略述一二,以广闻见。”多九公见紫衣女子所说书名倒像素日读熟一般,口中滔滔不绝。细细听去,内中竟有大半所言卷帙、姓名,丝毫不错。其余或知其名,未见其书;或知其书,不记其名;还有连姓名、卷帙一概不知的。登时惊的目瞪神呆,惟恐他们盘问,就要出丑。正在发慌,适听紫衣女子问他书名,连忙答道:“老夫向日见的,无非都是才女所说之类,奈年迈善忘,此时都已模模糊糊,记不清了。”紫衣女子道:“书中大旨,或大贤记不明白,婢子也不敢请教,苦人所难;但卷帙、姓名,乃书坊中三尺之童所能道的,大贤何必吝教?”多九公道:“实是记不清楚,并非有意推辞。”紫衣女子道:“大贤若不说出几个书名,那原谅的不过说是吝教,那不原谅的就要疑心大贤竟是妄造狂言欺骗人了。”多九公听罢,只急的汗如雨下,无言可答。紫衣女子道:“刚才大贤曾言百余种之多,此刻只求大贤除婢子所言九十三种,再说七个,共凑一百之数。此事极其容易,难道还吝教么?”多九公只急的抓耳搔腮,不知怎样才好。紫衣女子道:“如此易事,谁知还是吝教!刚才婢子费了唇舌,说了许多书名,原是抛砖引玉,以为借此长长见识,不意竟是如此!但除我们听说之外,大贤若不加增,未免太觉空疏了!”红衣女子道:“倘大贤七个凑不出,就说五个;五个不能,就是两个也是好的。”紫衣女子接着道:“如两个不能,就是一个;一个不能,就是半个也可解嘲了。”红衣女子笑道:“请教姊姊:何为半个?难道是半卷书么?”紫衣女子道:“妹子惟恐大贤善忘,或记卷帙,忘其姓名;或记姓名,忘其卷帙:皆可谓之半个,并非半卷。我们不可闲谈,请大贤或说一个,或半个罢。”多九公被两个女子冷言冷语,只管催逼,急的满面青红,恨无地缝可钻。莫讲所有之书,俱被紫衣女子说过,即或尚未说过,此时心内一急,也就想不出了。

  那个老者坐在下面,看了几篇书,见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不知说些甚么。后来看见多九公面上红一阵、白一阵,头上只管出汗,只当怕热,因取一把扇子,道:“天朝时令交了初夏,大约凉爽不用凉扇。今到敝处,未免受热,所以只管出汗。请大贤扇扇,略为凉爽,慢慢再谈。莫要受热,生出别的病来。你们都是异乡人,身子务要保重。你看,这汗还是不止,这却怎好?”因用汗巾替九公揩道:“有年纪的人,身体是个虚的,那里受的惯热!唉!可怜!可怜!”多九公接过扇子道:“此处天气果然较别处甚热。”老者又献两杯茶道:“小子这茶虽不甚佳,但有灯心在内,既能解热,又可清心。大贤吃了,就是受热,也无妨了。今虽幸会,奈小子福薄重听,不能畅聆大教,真是恨事。大贤既肯屈尊同他们细谈,日后还可造就么?”多九公连连点头道:“令爱来岁一定高发的。”

  只见紫衣女子又接着说道:“大贤既执意不肯赐教,我们也不必苦苦相求。况记几个书名,若不晓得其中旨趣,不过是个卖书佣,何足为奇。但不知大贤所说百余种,其中讲解,当以某家为最?”多九公道:“当日仲尼既作《十翼》、《易》道大明。自商瞿受《易》于孔子,嗣后传授不绝。前汉有京房、费直各家,后汉有马融、郑玄诸人。据老夫愚见:两汉解《易》各家,多溺于象占之学。到了魏时,王弼注释《周易》,抛了象占旧解,独出心裁,畅言义理,于是天下后世,凡言《易》者,莫不宗之,诸书皆废。以此看来,由汉至隋,当以王弼为最。”紫衣女子听了,不觉笑道:“大贤这篇议论,似与各家注解及王弼之书尚未了然,不过摭拾前人牙慧,以为评论,岂是教诲后辈之道!汉儒所论象占,固不足尽《周易》之义;王弼扫弃旧闻,自标新解,惟重义理,孔子说《易》有圣人之道四焉,岂止‘义理’二字?晋时韩康伯见王弼之书盛行,因缺《系辞》之注,于是本王弼之义,注《系辞》二卷,因而后人遂有王、韩之称。其书既欠精详,而又妄改古字,如以‘向’为‘乡’,以‘驱’为‘驱’之类,不能枚举。所以昔人云:‘若使当年传汉《易》,王、韩俗字久无存。’当日范宁说王弼的罪甚于桀、纣,岂是无因而发?今大贤说他注的为最,甚至此书一出,群书皆废,何至如此?可谓痴人说梦!总之,学问从实地上用功,议论自然确有根据。若浮光掠影,中无成见,自然随波逐流,无所适从。大贤恰受此病。并且强不知以为知,一味大言欺人,未免把人看的过于不知文了!”

  多九公听了,满脸是汗,走又走不得,坐又坐不得,只管发愣,无言可答。正想脱身,那个老者又献两杯茶道:“斗室屈尊,致令大贤受热,殊抱不安。但汗为人之津液,也须忍耐少出才好。大约大贤素日喜吃麻黄,所以如此。今出这场痛汗,虽痢疟之症,可以放心,以后如麻黄发汗之物,究以少吃为是。”二人欠身接过茶杯。多九公自言自语道:“他说我吃麻黄,那知我在这里吃黄连哩!”

  只见紫衣女子又接着说道:“刚才进门就说经书之义尽知,我们听了甚觉钦慕,以为今日遇见读书人,可以长长见识,所以任凭批评,无不谨谨受命。谁知谈来谈去,却又不然。若以‘秀才’两字而论,可谓有名无实。适才自称‘忝列胶庠’,谈了半日,惟这‘忝’字还用的切题。”红衣女子道:“据我看来:大约此中亦有贤愚不等,或者这位先生同我们一样,也是常在三等、四等的亦未可知。”紫衣女子道:“大家幸会谈文,原是一件雅事,即使学问渊博,亦应处处虚心,庶不失谦谦君子之道。谁知腹中虽离渊博尚远,那目空一切,旁若无人光景,却处处摆在脸上。可谓‘螳臂当车,自不量力’!”两个女子,你一言,我一语,把多九公说的脸上青一阵,黄一阵。身如针刺,无计可施。唐敖在旁,甚觉无趣。

  正在为难之际,只听外面喊道:“请问女学生可买脂粉么?”一面说着,手中提着包袱进来。唐敖一看,不是别人,却是林之洋。多九公趁势立起道:“林兄为何此时才来?惟恐船上众人候久,我们回去罢。”即同唐敖拜辞老者。老者仍要挽留献茶。林之洋因走的口渴,正想歇息,无奈二人执意要走。老者送出门外,自去课读。

  三人匆匆出了小巷,来至大街。林之洋见他二人举动怆惶,面色如土,不觉诧异道:“俺看你们这等惊慌,必定古怪。毕竟为着甚事?”二人略略喘息,将神定了一定,把汗揩了,慢慢走着,多九公把前后各话,略略告诉一遍。唐敖道:“小弟从未见过世上竟有这等渊博才女!而且伶牙俐齿,能言善辩!”多九公道:“渊博倒也罢了,可恨他丝毫不肯放松,竟将老夫骂的要死。这个亏吃的不小!老夫活了八十多岁,今日这个闷气却是头一次!此时想起,惟有怨恨自己!”林之洋道:“九公,你恨甚么?”多九公道:“恨老夫从前少读十年书;又恨自己既知学问未深,不该冒昧同人谈文。”

  唐敖道:“若非舅兄前去相救,竟有走不出门之苦。不知舅兄何以不约而同,也到他家?”林之洋道:“刚才你们要来游玩,俺也打算上来卖货,奈这地方从未做过交易,不知那样得利。后来俺因他们脸上比炭还黑,俺就带了脂粉上来。那知这些女人因搽脂粉反觉丑陋,都不肯买,倒是要买书的甚多。俺因女人不买脂粉,倒要买书,不知甚意。细细打听,才知这里向来分别贵贱,就在几本书上。”唐敖道:“这是何故?”

  林之洋道:“他们风俗,无论贫富,都以才学高的为贵,不读书的为贱。就是女人,也是这样,到了年纪略大,有了才名,才有人求亲;若无才学,就是生在大户人家,也无人同他配婚。因此,他们国中,不论男女,自幼都要读书。闻得明年国母又有甚么女试大典,这些女子得了这个信息,都想中个才女,更要买书。俺听这话,原知货物不能出脱,正要回船,因从女学馆经过,又想进去碰碰财气,那知凑巧遇见你们二位。俺进去话未说得一句,茶未喝得一口,就被你们拉出,原来二位却被两个黑女难住。”唐敖道:“小弟约九公上来,原想看他国人生的怎样丑陋。谁知只顾谈文,他们面上好丑,我们还未看明,今倒被他们先把我们腹中丑处看去了!”多九公道:“起初如果只作门外汉,随他谈甚么,也不至出丑,无奈我们过于大意,一进门去,就充文人,以致露出马脚,补救无及,偏偏他的先生又是聋子,不然,拿这老秀才出出气,也可解嘲。”

  唐敖道:“据小弟看来:幸而老者是个聋子。他若不聋,只怕我们更要吃亏。你只看他小小学生尚且如此,何况先生!固然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究竟是他受业之师,况紫衣女子又是他女,学问岂能悬殊?若以寻常老秀才看待,又是‘以貌取人’了。世人只知‘纱帽底下好题诗’,那里晓得草野中每每埋没许多鸿儒!大约这位老翁就是榜样。”

  多九公道:“刚才那女子以‘衣轻裘’之‘衣’读作平声,其言似觉近理。若果如此,那当日解作去声的,其书岂不该废么?”唐敖道:“九公此话未免罪过!小弟闻得这位解作去声的乃彼时大儒,祖居新安。其书阐发孔、孟大旨,殚尽心力,折衷旧解,言近旨远,文简义明,一经诵习,圣贤之道,莫不灿然在目。汉、晋以来,注解各家,莫此为善,实有功于圣门,有益于后学的,岂可妄加评论。即偶有一二注解错误,亦不能以蚊睫一毛,掩其日月之光。即如《孟子》‘诛一夫’及‘视君如寇仇’之说,后人虽多评论,但以其书体要而论,昔人有云:‘总群圣之道者,莫大乎六经,绍六经之教者,莫尚乎孟子。’当日孔子既没,儒分为八;其它纵横捭阖,波谲云诡。惟孟子挺命世之才,距杨、墨,放淫辞:明王政之易行,以求时弊;阐性善之本量,以断群疑;致孔子之教,独尊千古。是有功圣门,莫如孟子,学者岂可訾议。况孟子‘闻诛一夫’之言,亦固当时之君,惟知战斗,不务修德,故以此语警戒,至‘寇仇’之言,亦是劝勉宣王,待臣宜加恩礼:都为要求时弊起见。时当战国,邪说横行,不知仁义为何物,若单讲道学,徒费唇舌;必须喻之利害,方能动听,故不觉言之过当。读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自得其义。总而言之:尊崇孔子之教,实出孟子之力;阐发孔、孟之学,却是新安之功。小弟愚见如此,九公以为何如?”多九公听了,不觉连连点头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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