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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救急


  他痛苦难当,四面楚歌,可是国王回宫,却越想越喜。当时选定吉期,明日进宫。并命理刑衙门释放罪囚。

  唉,这林之洋一心只想唐、多二人前来相救,那知盼来盼去,眼看着明日就要进宫,仍是毫无影响。一时想起妻子,心如刀割,那眼泪也不知流过多少。并且两只“金莲”,已被缠的骨软筋酥,倒像酒醉一般,毫无气力,每逢行动,总要宫娥搀扶。想起当年光景,再看看目前形状,真似两世人。万种凄凉,肝肠寸断。

  这一天日晚上,足足哭了一夜。到了次日吉期,众宫娥都绝早起来替他开脸;梳裹、搽胭抹粉,更比往日加倍殷勤。那双“金莲”虽觉微长,但缠的弯弯,下面衬了高底,穿着一双大红凤头鞋,却也不大不小;身上穿了蟒衫,头上戴了凤冠,浑身玉佩叮珰,满面香气扑人,虽非国色天香,却是袅袅婷婷。用过早膳,各王妃俱来贺喜,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到了下午,众宫娥忙忙乱乱,替他穿戴齐整,伺侯进宫。不多时,有几个宫人手执珠灯,走来跪下道:“吉时已到。请娘娘先升正殿,伺候国主散朝,以便行礼进宫。就请升舆。”

  林之洋听了,倒像头顶上打了一个霹雳,只觉耳中嘤的一声,早把魂灵吓的飞出去了。众宫娥不由分说,一齐搀扶下楼,上了凤舆,无数宫人簇拥,来到正殿,国王业已散朝,里面灯烛辉煌。众宫人搀扶林之洋,颤颤巍巍,如鲜花一枝,走到国王面前,只得弯着腰儿,拉着袖儿,深深万福叩拜。各王妃也上前叩贺。正要进宫,忽听外面闹闹吵吵,喊声不绝,国王吓的惊疑不止。原来这个喊声却是唐敖用的机关。

  唐敖自从那日同多九公寻访林之洋下落,访来访去,绝无消息。

  这日两人分头去访。

  唐敖寻了半日,回船用饭,因吕氏母女啼哭,正在解劝。只见多九公满头是汗,跑进船上道:“今日费尽气力,才把林兄下落打听出来。”

  吕氏慌忙问道:“俺丈夫现在何处?究竟存亡若何?”

  多九公道:“老夫问来问去,恰好遇见国舅府中内使,才知林兄因国王看货欢喜,留在宫内,封为贵妃。因他脚大,奉命把足缠好,方择吉日成亲。今脚已裹好,国王择定明日进宫。”话未说完,吕氏早已哭的晕倒在地上了。

  婉如一面哭着,把吕氏唤醒,吕氏向唐、多二人叩头,哭哭啼啼,只求“姑爷、九公,救俺丈夫之命”。

  唐敖命兰音、婉如把吕氏搀起。

  多九公道:“老夫刚才恳那内使求国舅替我们转奏,情愿将船上货物尽数孝敬,赎林兄出来,虽承内使转求,无奈国舅因吉期已定,万难挽回,不肯转奏。老夫无计可施,只得回来。唐兄可有甚么妙计?”

  唐敖吓的思忖多时道:“此时吉期已到,恐难挽回。为今之计,惟有且写几张哀怜呈词,到各衙门递去,设遇忠正大臣,敢向国王直言谏诤,救得舅兄出来,也未可知。除此实无别法。”

  吕氏道:“姑爷这个主意想的不差!他们偌大之国,官儿无数,岂无忠臣?这个呈词递去,必能救得丈夫出来。就请姑爷多写几张,早早递去!”

  唐敖当时作了哀怜稿儿,托多九公酌定。二人分着写了几张,惟恐耽搁,连饭也不敢吃,随即进城,但遇衙门,就把呈词递进。谁知里面看过,仍旧发出道:“这不干我们衙门之事,你到别处递去。”

  一连几十处,总是如此。二人饿着跑到日暮,只得回船。吕氏问知详细,只哭的死去活来。娘儿两个,足足哭了一夜。唐敖听着,心如剑刺一般难受,东方渐亮,急的瞪目痴坐,也是无计可施。

  后来多九公走来道:“我们与其在船闷坐,何不上去探听?设或改了吉期,就好另想别法了。”

  唐敖道:“吉期就在今日,何能更改。即使改了,又有何法?”

  多九公道:“倘能另改吉期,我们船上货物银钱,也还不少,即到邻邦,船上尽其所有都馈送那国王,恳其代为转求;设或他看邻邦分上,情不可却,放林兄出来,也未可知。”

  吕氏在内听了,早又带泪出来道:“此计甚好,就求速速上去打听一下!”

  唐敖只得答应,同多九公进城。

  只听四处纷纷传言说说:今日国主收王妃进宫,释放罪囚,各官都叩贺去了。

  二人听了,更觉心冷如冰。

  多九公叹道:“你听这话,还探听甚么!只好回去劝劝他们。如今木已成舟,也是林兄命定如此了。”

  唐敖道:“这两日我在船上想起舅兄之事,至亲相关,心中已如针刺;此刻回去,他们听见一无指望,更要恸上加恸,教人听着,何能安身。我们只好在此走走,暂且躲避躲避。”

  多九公只得点头,又向前行。不知不觉,天已正午。

  多九公道:“此时腹中甚饿,路旁有个茶坊,我们何不进去吃些点心,充充饥也好。”

  说罢,进去拣副座儿坐了,倒了两碗茶,要了两样点心。只见有个起课的走来。唐敖一时无聊,因在课桶内抽了一签,递了过去。

  话说唐敖把签递给起课的看了,随即起了一课道:“此课‘红鸾’发现,该有婚姻之喜。可惜遇了‘空亡’,未免虚而不实,将来仍是各栖一枝,不能鸾凤和鸣。不知尊嫂所问何事?”

  唐敖道:“我问这段婚姻,可能不成?此人现在难中,可逃得出么?”

  起课的道:“刚才我已说过:婚姻虚而不实,断难成就。此人灾难已满,指日即有救星;就只要脱火坑,还须耽搁十日。”

  唐敖付了课资,起课的去了。

  多九公道:“林兄灾难既满,为何还须十日方离火坑?”

  唐敖道:“此话离离奇奇,令人不解。”吃过点心,付了茶资,信步走出。

  远远有许多人簇拥着走来,二人迎上观看,原来是些人夫担着几十担礼物过去。

  多九公道:“后面那个押礼的,就是国舅内使,不知到何处送礼去?”

  唐敖道:“上面俱用锦袱盖着,自然是送国王的了。”

  多九公忙去打听,回来满面愁容道:“唐兄:你道国舅这礼送给那个的?原来却是送给林兄的。”

  唐敖道:“此话怎讲?”

  多九公道:“那送礼人说:国舅因今日王妃进宫,送这礼物,预备王妃赏赐宫人。岂非送给林兄么?”

  唐敖听了,只急的抓耳搔腮。再望望,太阳业已西坠,各处官员,都乘轿马叩贺回来;那些罪囚,一个个也都喜笑而归。不多时,国舅送礼人夫,也都挑着空担回去……

  二人见天色己晚,无可奈何,只得垂头丧气,回归旧路。

  唐敖道:“刚才那起课的说:指日就有救星。若过了今日他还救得出么?”

  多九公摇头道:“今日如果进宫,生米做成熟饭,岂有挽回之理。”

  唐敖道:“我刚才也是这样想。若据起课所言,似乎今日又有救星,究竟不知怎样挽回?再四思想,测度不出。大约那起课的不过信口胡谈,偏遇我们只想挽回,也不管事已八九,还要胡思乱想,可谓‘痴人说梦’了。但舅兄如此好人,将来竟作异乡之鬼,这样结局,能不令人伤感!”多九公听了,也是叹息不止。

  信步行来,又到张挂榜文处。

  唐敖道:“我们初到此地,舅兄上去卖货,小弟同九公上来,曾见此榜。那知在此耽搁多日,遭此飞灾。这些时,不知舅兄怎样受罪,如何盼望!”一面说着,不觉滴下泪来。猛然心内一急,低头想了一想,走上前去,把榜揭了下来,多九公摸不着唐敖是何主见,当着众人,拦又拦不得,问又问不得,惟有望着发愣。那些看守人役,上前问道:“你是何处妇人,擅揭此榜?那榜上的话,你可看明?”

  此时众百姓闻得有人揭榜,登时四方轰动,老老少少,无数百姓,都围着观看。唐敖看见人众,因朗声发话道:“我姓唐,乃天朝人氏,从外洋至此。治河一道。我们天朝无人不晓。今路过贵邦,因见国王这榜,备言连年水患,人民被害,如邻邦君王治得河道,小民得免水患,情愿纳贡臣服;若邻邦臣民有能治得河道,财宝禄位,悉听择取:说的甚觉诚恳。因此不辞劳瘁,特来治河,与你们除患,……”

  话未说完,早有许多百姓,挨挨挤挤,都跪在地下,口口声声,只求天朝贵人大发慈心,早赐救拔。

  唐敖道:“你们诸位请起。我虽能治河,但财宝禄位,我们天朝那样不有?这些我都不要。只要你们依我一事,我就即日兴工。”

  众百姓都起来道:“不知贵人所说何事?”唐敖道:“小可有个妻舅,前因卖货进宫,现被国王立为王妃。闻得吉期定于今日。你们如要治河,大家即到朝前哭诉,放了此人,我即兴工。如国王不以民命为重,不肯放他,纵让财宝如山,我亦不愿,只好回乡去了。”

  说话间,那围着看的人,密密层层,就如人山人海一般。一闻此言,只听得发了一声喊,不约而同,齐向朝门而去。那些人役,也都去回本官。

  多九公得空到唐敖耳边问道:“唐兄果然晓得治河么?”

  唐敖道:“小弟并未做过外工朋友,那知治河!”

  多九公道:“你既不谙,为何把榜揭了?设或修治不妥,虚费他的帑项,岂不连我们也弄出未完么?”

  唐敖道:“小弟此番揭榜虽觉孟浪,但因要救舅兄,不得已做了一个‘火烧眉毛,且顾眼前’之计,实是无可奈何。此时众百姓前去,大约国王难违众情,必是暂缓吉期。明日小弟看过河道,只好设法酌量。倘舅兄五行有救,自然机缘凑巧,河道成功;如光景不佳,不能结局,即烦九公将船上货物馈送邻邦,求其拯救:只此便是良策。”

  多九公听着,只是皱眉摇头。登时有看榜人役,备了轿马,把唐敖送到迎宾馆。多九公只得充作仆人,跟在后面。早有管事人预备酒饭,多九公另有下席一桌。

  二人正在饥饿,且饱餐一顿。饭后,多九公上船送信,暂安吕氏之心。回到宾馆,仍同唐敖静候佳音。那些百姓听了唐敖之言,一时聚了数万人,齐至朝门,七言八嘴,喊声震耳。

  国王正受嫔妃朝贺,忽闻此声,惊疑不止,只见宫人进来奏道:“国舅有要事面奏。”国王即命众人暂避,把国舅传进。国舅行礼毕,就把“天朝妇人揭榜,能修河道,因主上把他亲戚立为王妃,意欲恳求释放,才能兴工。众百姓现在聚了数万人,齐集朝门,吁求主上俯念数十万生灵为重,释放此人,以便即日兴工,救拔生民,以免涂炭”等话,奏了一遍。

  国王道:“我国向例:凡庶民人家,从无再醮之妇,何以孤家身为人君,反令王妃违此定例呢?”

  国舅道:“刚才臣已剀切晓谕:‘向来国中庶民,既婚后尚且不准改节,何况君上乃一国之主,岂有放回王妃之理?’说之至再。奈众百姓因吉期虽是今日,但王妃尚未进宫,与业已进宫不同,所以才敢吁恳施恩。”

  国王听了,无言可答。

  暗暗思忖了多时道:“既如此,卿就出去回复众民,说寡人业已进宫,今日不能启奏,到了明日,木已成舟,众百姓也不能求我释放,我也有词可托了。”

  国舅再三恳求,无奈国王执意不肯,只得退出,回复众人。

  众百姓听了,惟恐到了明日,就难挽回,登时鼓噪,乱乱轰轰,喊成一片。

  国王听见外面如此情形,心中着实害怕,明知自己理亏,意欲释放,又难割舍。想了多时,忽听外面人声渐渐闹进宫来,不觉发恨道:“索性给他‘一不做二不休’罢!”因命值殿尉官,率领军兵十万,立时征剿。

  尉官奉命,立刻点兵,只听四面枪炮声震的山摇地动。众百姓那里肯退,都说:与其日后丧在鱼鳖之口,不如今日被国主杀了,倒也干净。哭哭啼啼,更觉喊声震天。国舅见百姓势头已急,惟恐人多激变,吩咐众兵无许动手伤人,随又再三劝众百姓道:“尔等只管散去。老夫自然替你们转奏,务将揭榜人留下修治河道。明日府中候信,老夫自有道理。”

  百姓听了,这才慢慢散去。尉官把兵收了。

  国王见众百姓已散,随即进宫,命林之洋并肩坐了。映着灯光,复又慢闪俊目,细细观看,只见林之洋体态轻盈,娇羞满面,愁锁蛾眉,十分美貌。看罢,心中大喜。

  忙把自鸣钟望了一望,因娇声说道:“你同我已订‘百年之好’,你如此喜事,你为何面带愁容?你今得了如此遭际,你也不枉托生女身一场。你今做了我国第一等妇人,你心中还有甚么不足处?你日后倘能生得儿女,你享福日子正长。你与其矫揉造作,装作男人;你倒不如还了女装,同我享受荣华。我们且饮两杯美酒如何?”

  吩咐摆宴。又向宫人赐了许多珠宝金银之类。不多时,酒席齐备。

  众宫娥斟了一杯喜酒,教他奉敬国王。林之洋此时心如死灰,一时想起妻女,就如万箭攒心;兼之一连数日,茶饭不***神恍惚,四肢无力,把杯接在手中,只觉战战兢兢,浑身发抖,那个酒杯倒像千斤之重,那里递得过去。正在勉强,只觉四肢发酸,把手一松,当郎郎酒杯落在桌上。宫娥拾过,又斟一杯,林之洋接着,心中更觉发慌,登时又把酒洒了。众宫娥只得替他代敬国王。国王命人也与林之洋斟了一杯,放在唇边,只得勉强饮了,随后又是一杯,以为成双之意。

  林之洋素日酒量虽大,无如近来腹中空虚,把酒饮过,只觉天旋地转,幸而还未醉倒。国王又饮数杯,命人把表取过看了一看,吩咐撤去筵席。霎时桃腮带笑,醉眼朦胧,嘻嘻笑道:“天不早了,我同你睡罢。”

  众宫人上前把林之洋外面衣裙宽了,又把首饰除去。国王也宽了外面衣服,伸出一双玉手,十指尖尖,把林之洋手腕携住,上了牙床,放下鲛绡蚊帐,然后自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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