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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不同的世界


  

“廖魇!”有谁叫着我的名字,睁开眼,却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那浓浓的烟雾,熏得眼睛生疼。我甩了甩头,缚在身后的手却被溅起的火星所伤。忽然之间,身子一轻,周身,便再不滚烫火热。

“廖魇!廖魇!”谁的殷殷呼唤,使我不由的抬手去探看。双眼不能视物,用手去触碰几乎成了本能。只是,手心里,是冰冷的盔甲。两年前,也是这样冰凉的盔甲,将我带离了那灼灼的光线。

一双蓝色的眼眸睁开,他的手偏在我的侧脸,为我挡去那一抹火光。

即墨东离,果真是他。我以为他死了,却未料,他只身仍能进出京师要地。

他见我无碍,扭头对着八思尔吉裕喊了什么,分明的鬼方话,听得我心里忽然冷了。

他会说鬼方话。

一瞬间,我似乎明白了,他活着的原因,九个月丢掉半壁江山,却能在京师城下的凫雁关整整守了一年余的原因,还有鬼方的谈判条件传来的第二天,太子便丢掉性命的原因。

我僵硬的站在原地,看着他歪向八思尔吉裕的侧脸。后者回了一句什么,他伸手按剑,缓缓抽出。

长剑出鞘的声音,仿若龙吟。四野忽然安静,便连同那伏契皇族曾世世代代居住的雄伟宫殿,此刻,也只觉卑渺。

人群里,挤过了什么,有个人,被扔上了方场,五花大绑。臃肿的身子,可是抬起头,那双眼睛,我似乎见过。

太子,这双眼睛,像极了太子。不,或许,是太子像极了他。

明明看不清物什,只是那眼里的东西,让人感觉莫名的相像。

八思尔吉裕摆了摆手,似乎在示意我们可以离开,他的马这才前来,负着我们离去。我再没心思去想共乘一匹多么于礼不和,心里只是混乱如麻。

马蹄急促,仿若两年前,只是,两年前,我知道我们的去向,而这次,却只是茫然失路。满脑子想的,不过是他与八思尔吉裕勾结的景象。

“你怪我吗?”他似乎在问我。

我仰头看着他的脸,被夜风吹起的发,还沾着战场的鲜血。我没有说话,便垂下了头。怪他吗?我和他,毕竟又不熟悉。与他只见过两次面,品性了解根本谈不上,若他本不过奸诈之人,我又能说什么?

“我以为你已经去了南边。”他说着,话很轻,散在凛冽的风里,几不可闻。

我只是摇着头,不管他能不能看见。他不知道吗?我这样的人,出了门,便要被当做妖孽烧死的,一如刚才。更何况,若去了南方,越发充足的阳光,我不知该怎样躲避。

“我们回去便安全了。”

安全?我看了看他,和他在一起,哪里会有什么安全?尽管对伏契,向来没有过深的情感和牵系,但我从没想过,要背弃它。

也好,离开了伏契,当初那个圣旨,也便毫无意义了。三年之期我不必再守,倒也乐得自在。

“廖魇。”他叹了口气,无奈一般说。

我连头也没有抬一下,只是眯着眼看着四周变换的景物。

他没再说话,一匹马,飞快的前行,一直到了北方的崇山之上。夜里的山林,甚是骇人。只是我终究是不怕的。而他,不时警惕的看着四周。

在一个山坳处,他下了马,伸开双臂似要扶我,我却只是慢慢踩着马镫下来,没有理他。山风很冷,我敛了敛衣襟,跟在他后面走着。他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我用力抽回,垂下头没有看他。

我的手向来冰冷,无需他惦念什么。

“你便跟在我身边,那些人说些什么玩笑话,你不要当真便是。”他叮嘱了一句,便放缓了步子在前走着。

不多时,听见前方有脚步声,沉重,飞快。

“头儿刚进山,飞腿儿就跑回去告诉兄弟们了,到底是那马跑得快。”说话的,是个膀大腰圆的汉子。

“你还想赛过长风?头儿的马自然不是吃素的。”答话调侃的,是紧随其后的一个小个子,手脚都生的细细长长。

即墨抬手在那小个子头上轻敲一下:“胡话,长风自然是吃素的!”

大汉憨憨的笑了,说:“毛腿儿不会说话,头儿你是知道的。”

“我走了几年,你们却无人管教了不是?”

“不敢不敢。”那两人一齐陪着笑,“兄弟们都在等着迎接头儿呢。头儿也真是,一走就是五年,山里日子苦,也不来看看。”

“知道你们山里日子清苦。”他叹了口气,“京城的日子又能好到哪里去?我这次来,就是带你们离开这山坳。”

“头儿是要……”那汉子虽莽撞,但那半句话,却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点点头表示同意。毛腿儿咯咯的乐了,忙不迭的在前面领路。山路难行,我跟在后面,亦步亦趋。他又伸手过来,我却将手紧紧握在裙上。

“头儿素来怕女人麻烦,如今怎的了?”毛腿儿似乎走惯了山路,蹦蹦跳跳过来,绕在我们身旁两圈,“自找麻烦不是?”

大汉逮住他,一巴掌打在他背上,声音很是清脆响亮。

“姑娘甭理他,毛腿儿不会说话!”他又一次说了这句话,捉着那小个子扭头冲我傻傻的笑。

很惊奇的,他们似乎不怕我。

我也只得勾勾唇角表示无妨。即墨方才叮嘱的那句倒是真切,这些个人,确是惯爱说些这样的玩笑话。听来有些意思,但也只是一笑而过罢了。

“头儿,长风呢?”小个子说着。

即墨的步子洒脱依旧,微微偏首说:“马顺儿定给顺去了。你还担心这些做什么?”

“也是。”毛腿儿笑起来的声音便如同他的身形细细长长的,“那小子只会偷马去。这些年,头儿不在,他又找了好些个马来,兄弟们一人一匹都够了。”

“鬼方人善骑,他自然不会示弱。”他眼神一转,“马顺儿还是老样子吗?”

“老样子老样子。”大汉挥着手臂说,“天天就跟马在一块儿,兄弟们都知道他那副样子,见怪不怪的,不去理他。今天吃酒,也不知道他来不来。一听头儿来了,可都是拿了大缸陈年的好酒出来。老庖才宰了牛,怕是得等上一会儿才吃得上。”

“我叫他下山买些来,他非得说让头儿吃他自己做的。老庖那个性子,头儿是知道的,就是个驴脾气,死倔死倔的。”毛腿儿补充着,“这要不是养了驴,我可是想把他拴磨上!”

大汉忽然笑了:“老庖的手艺倒是精进不少。”

“大个儿,就你贪嘴儿!”毛腿儿一脚踹过去,大个儿却毫发无损。

“你们俩打了五年还不够?”即墨含笑看着,“这兄弟们岂不是要给烦死了?”

“头儿净说笑!”毛腿儿吵吵着,“头儿不在,山里这么无聊,若非有我跟大个儿,你看兄弟们不闷坏了?”

“知道你们辛苦。只是日后,怕是更辛苦了。”他的目光,忽然间很远很远。

“不怕不怕,这五年,不就是为了这个嘛。”大个儿虽然笑着,但脸上的神情,一瞬严肃了。

一路说笑,我磕磕绊绊,倒也平安到达灯火处,一片山谷,满满的尽是人声。

“头儿回来了!”毛腿儿用尖尖细细的声音高声喊着。

只这一声,四下里便忽然涌上了许多人来,我不惯见这许多陌生脸孔,心底不禁慌乱,又加之四下里的灯火,更令我突觉无处遁身。

他终于又一次伸手过来,没有半分犹疑的拉住我的手,垂首对我耳语:“没事,都是自己人。你若怕光,稍事片刻,我送你进帐里。”

我点点头,还是将手抽了回来,缩回墨黑的袖中。

“头儿带了夫人回来了!”也不知是谁这么高声叫着。

他笑着伸手拍过去:“什么夫人,还有一年为期。你们可不许胡开玩笑。”

“早晚的事儿,还拖延什么?既是同生共死的弟兄,头儿你还计较这些?”

“胡闹。就属你嘴碎。怎的,都出来迎接,不愿叫我进去?”

“岂敢岂敢,这酒都摆好了,就等老庖的牛肉。”

“等他那牛肉,不是等到猴年马月去了?”身后忽然有了一个粗犷的嗓音,回头,是一个留着络腮胡的高大男子,肩上还扛着两个担子,“我自山下带了两担子来。这鬼方一打进来,什么都难买了。头儿,早知如此,你便让他们远点儿才好。”

“大魁,你是要乱了这全盘计策吗?”忽听一个沉稳声音传来,虽远,却令众人骤然安静。连即墨,也收敛了唇畔的笑意。

“徐先生。”他恭敬的看着人群自觉让出的那一条路,微微低头。

出来的,是一个看来二三十岁的男子,方巾宽袖,与这满山满谷的汉子如此不似。一眼,便知是个谋士。

“即墨公子莫多礼。”那人步履稳健,却又飘然如仙。明明与即墨差不多的年纪,却让人蓦地生出几分崇敬来。

那人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片刻才说:“廖姑娘。”

即墨微惊,回头看了我一眼,然而我的神情比他更是惊讶,他只得转回头去,看着那徐先生,说:“先生可见过她?”

他摇了摇头,高深莫测一般的说:“因缘际会,偶有听闻罢了。”顿了一顿,他仰头观星,仿佛在确认什么一般,说,“我昨日观天。即墨公子,再一月修整,便是最佳的时机。”

“一月?鬼方怕是已经在京师站稳脚跟……”

徐先生摆了摆手:“无妨,无妨。北方大片土地已失,太子被杀,皇帝被俘,南方蜗居不出的人,哪有什么还可慌乱的。鬼方定然不会安于京师,稍作整治便要南下,即墨公子趁势……”

“多谢先生提点。”他抱拳相谢,又转回头看了看我,“廖姑娘身体不适,即墨暂行告退。”

“头儿!”

他摆摆手:“片刻罢了,你们便先在酒宴上等我。”

我随他走过人群,经过那徐先生时不自觉抬眸去看,擦肩而过的瞬间,那眉眼,那唇鼻,清晰如旧。我似乎在那里看见过他,只是,从没有过那么清晰的记忆。自小,我见人便是朦朦胧胧。

他的手,竟在旁人见不到的一个角度,轻轻擦过我的手,我缩缩手掌,掌心触觉微硬,是一张纸。

即墨将我送至帐中,我安静的坐着待他离开,借着透过的隐约月光看清那纸上一行字。

若欲知你来历,子时前来,西方六冥帐。

子时,想来他们仍在喝酒,只是看徐先生的样子,虽受敬重,但到底不是一类人,恐不会多留,他仙气太盛,几乎是要得道一般,怎会与这兵家俗世的浊气沾染在一起?况且,他竟知我来历,这定然并非说我出身廖家之事,或许,是对我这副身子的一个解释。不论如何,我当去看看。

一如所料,子时,外面的吵闹声没有半点减弱的迹象,我掀帘出去,四下里,了无人迹。纸上说,西方六冥帐,未多想,只是向西而去,心里仿若灵通指引,一路从未失过方向。

在一个帐子前,未做半刻停顿,万分笃定的掀帘,只有淡淡的烛火,似乎被人特意压低的光线,只能照亮案边人的脸庞。不知为何,一见那张脸,心里便忽然的蹦出一个名字,一个分明从未听说过的名字。

他抬手示意我坐下,我于是过去,借着灯火细细打量他。他轻轻扬起一个笑容,说:“怎的,不认得我了?你下界那天,可口口声声说管他的孟婆汤奈何桥,也不会忘了我。”

我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然而话到嘴边,有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他扬眉,分明是笑,却叹了口气:“也罢也罢。负屃,你还记得么?”

我愣了一愣,点头。

只是记得这个名字,旁的,都已经忘却了。然而,总觉得,记得这个名字,已经够了。

“那时,我可日日找你蹭茶水喝,你怕是也忘了。”

我低下头去,他说的不假,我确是忘了干净。

“直符灵动界诸事,恐怕也早忘了吧?若非当日他许诺让你留着这些许记忆,恐怕你连我都已经忘了。”

他?我疑惑的看着他。

他摆摆手,摇了摇头:“他嘱咐过,到你安稳渡过这一生,都不能记起他。我这次下界,他也特意告诉我,你与即墨将有大难,需我助你们一程。”

下界?我这才注意到他的字眼。直符灵动界又是什么?

他似乎知我心中所想,只说:“这些你无须知晓,他日,该来的自然会来。即墨是个极有雄心之人,只是,若成大事,你是那必不可少的一环。无须多问,事态静观,顺其自然便好。夜已深,廖姑娘回去吧。”

思绪纷飞,然而他却又是徐先生那不苟言笑的样子,我不好多留,兀自回去了。

那一夜,似乎梦到了什么,然而醒来时,却尽数忘了。

次日清早,便听到了军号声,掀帘,便可见到即墨带着众人练武的模样。他似乎极其严苛,半点没有昨夜那么亲善的模样。明明外面是极冷的,他的身上,却满是汗珠。想来是一早便在那里了。一月时间,到底并不是多么长久,需要时时把握。意料之内的,没有那个徐先生的身影。昨夜看他衣领微敞毫不避讳,仿若我与他已是故交老友,那重叠的衣衫下露出的三寸皮肤,看来结实得那般熟悉。只是,到底也只是那样一个谈不上名字的名字在脑海里,旁的便什么都没有了。

理了理睡乱的衣衫,我一贯不爱束发,然而山中地上便是深厚的黄土,那直曳于地的长发不得不束起了,案上有两支玉簪,看来并不是外面这些汉子会制备的东西,若非是即墨,也便只有那徐先生。

挽上发,我扶帘出去,清晨的阳光还不是那么刺目,我却仍旧眯着眼去看周遭事物。隐约远处有一身影,看那衣装的颜色,却是徐先生。他似乎在叫我,我便提裙过去。

山中军帐排列的很紧,唯一空出的两块地方便是习武之地和用膳的长桌。徐先生此刻,便在这桌边坐着,喝着早茶,看着那边流汗的众人。

我的脚步素来很轻,但他的眼神还是很快转向了我,手中茶杯一滞,当即又好整以暇般为我倒了茶递过来。

“饿了吧,老庖还在忙。”他歪歪头示意。

我摇摇头,进来日子颇不安宁,我早已习惯了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鲜少觉得饿。来这里,并非为了寻些吃食,只是看他的样子,总觉有太多故事,他是知道的,却不愿说。昨日那纸条上写了我的来历,昨夜,他却几乎只字未提。显然,只是要借此事和我拉近些关系,告诉我,我们本就识得。

“你还不惯于说话么?”他问。

我点点头,是,很不习惯。曾经十六年的积习,没有那么轻易便能改掉。

“无妨。在我面前,倒不用你张口。”他的指尖扣了扣太阳穴的位置,“我明白。”

我却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轻轻笑了笑,将那杯茶推得又近了些:“不必心急,该知道的早晚都会知道。你现在要做的,不过是看着即墨东离。”他侧首,用逼仄的眼光看着即墨,“他必须好好活着。”

我不解的看着他,即墨东离如今,不是也好好活着么?尽管是用了那种手段。

“他要走的路,是一条哪怕突然死了都没有人惦记的路。只是,他不能死。”他的目光忽然落在我的脸上,深深的看着我的眸子,仿佛里面藏了些什么,“为了别人,他也不能死。”

我仍旧不懂,却没再问。老庖端了粥出来,还有山里新鲜的野菜。我正要下筷,却被他一拦。

“徐先生说,姑娘体虚,不能吃这些。”他的声音里,听不出起伏变化,“进补的药已经在灶上了,姑娘还是稍等片刻。”

昨日便听毛腿儿大个儿他们说他固执,我也不好多争辩什么,只好放下筷子,看徐先生偷笑模样。

待老庖离开,他咧嘴说:“老庖是有些木讷,还不是为你好?那药可是从即墨东离房里拿来的,受伤要死要活的时候他都没动过。”

他笑的促狭,我扭过头,不再理他。恰看到即墨收整的队伍似乎要过来,的确,看着天色,他们是没有时间用早餐的。只是忽然那样多的人,令我压抑不适,起身将额前碎发别到耳后,便要离开。徐先生却突然说:“你走我不拦你,好歹见他一面再走。并非我有心吓你,他日后若是有个闪失,后悔的定然是你。我不在意他的生死,在这里等了五年,只是为了等他带来你。”

他的话,听得我心里时起时落。

皇帝到了鬼方手里,不知是死是活,伏契也只是在南方苟延残喘,当年那圣旨已经无用了。即墨东离不过是个与我有几面之缘的人,只不过是经历了动乱侥幸存活下来的人,往后,尘归尘土归土,此刻虽和他同在一个山坳,然而日后,我从不认为我们之间还有什么牵系。尽管这里没有人将我视作异类,但我已经习惯了隐匿起来的生活,断断不会留在这么多人之中。

我犹豫的空当,徐先生又一次开口,即墨已经近了,他的声音便格外低沉:“若非为你一条活路,即墨此刻应早已挟天子以令诸侯。一息尚存的皇帝是重要的筹码,他知道,鬼方也知道。但他为了你舍了。不明智。我更愿意你离开这个世上,我便不用再消耗这么许多心思来保全。”

话音,恰在即墨的手推上离我们最近的一个帐子时落下。

我猛然扭过头去看他,心里却不知是何感想。

徐先生说这些,是要我感激即墨东离吗?他身为边将却与外敌勾结,做了那样不光彩的事。而且,看今早的情形,这里的人虽怪,但却是他培植的队伍。身为将领,最忌讳的,不过就是在背着朝廷的地方暗自拥有自己的势力,不管那个朝廷有多么窝囊。

“天还早着,怎么起来了。”他扯下腰间系着的方巾蹭了蹭脸上的汗水。

我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低下头去,福了福身子。在家这两年,府里一直无事,下人们与我亲近些后,有几个胆大的丫头便来教我日常的礼节。我学的不像,她们总爱笑我。战乱一起,走的走,逃的逃,留下的,也再没心思顽闹。膝盖已经生疏,再弯不下去了。

他伸臂来扶我,我小心躲过,没留意他脸上的苦笑,只听他说:“何必生疏至此?”

似乎我们曾经很熟络,只是我从不曾有那样的记忆,从初次见他,我便与他很是生疏。

我正欲离开,他却拉住我的手腕,低声说:“你从未和我说过话。”

我想要像往日那般将手抽离,这次,他的力气却出奇的大。

徐先生终于起身,恢复了往日那谋士的姿态,淡淡开口:“即墨公子,不过一月时间。”

即墨的手终于慢慢松开,那一刻,我提裙便不顾一切的跑开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这辈子,我还没有躲过谁,但到底,也是无时无刻不在躲着谁。

老庖不多时将饭菜送到我房里,意外的,没有那么重的草药味。他说是即墨的吩咐,他怕我受不住那味道,偷偷倒掉。

我只是点头表示感谢,再没说什么,对于即墨其人,我不置可否。毕竟不是全盲的,他待我的好,谁都看得出。只是我不知道,他这般待我,又是出于怎样的原因。他在边关可以登台唱戏一般演两年,难保对我不是假意。只是不知,我这样的人,他还能图些什么。曾经位高权重的父亲已经归于尘土了,廖家老宅也已经被封,多年的积蓄早已分文不剩,他还能图我什么?

那天之后,整整一个月里,不知是他小心的避开了我,还是我小心的避开了他。我们再没见面。直到他们出发那一天,大个儿和毛腿儿傻笑着掀开帘子进来,我才知道,他们要离开了。

“姑娘姑娘,一会儿头儿可就走了。”毛腿儿坏笑着,仿佛暗示着什么,“姑娘不去送送?”

我没有做出反应,也不知该给他们什么反应。

大个儿推搡毛腿儿,憨憨的说:“胡说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咱头儿应该来看看姑娘才对。姑娘,头儿这两天忙东忙西的,姑娘还多见谅。这男人建功立业到底是一等一的大事不是?我们这些人还等着跟着头儿飞黄腾达。”

建功立业?飞黄腾达?我听着茫然。

“是是,等头儿拿下这京城,看谁还敢说什么不是!鬼方那些个人也该怕了头儿!”小个子应和着。

鬼方?他不是被鬼方买通了的么?

“你们又在这儿胡诌什么?”他的声音突然响起,几分威严,几分英气。我的目光循声望去,他的甲胄,已经套在了身上。

小个子摊摊手,咯咯一笑:“这不是要走了来给夫人道个别。这日后,还不知能不能活着回来。”

不知能不能活着回来。战争,不就是这样么?是军还是民,是圣主还是草寇,最后的结果,又有谁知道。生逢乱世,这样的认知几乎是别无选择。

或许是看到我微黯的神色,他扭头对我轻轻一笑:“他们随口乱说,你莫当真。”

这是真真切切的事,我自屠城中幸存,已经看得太多。他这样哄骗,其实毫无意义。

“让夫人受了惊吓。”小个子合掌抱歉,旋即一笑,“头儿心疼了,毛腿儿该死该死。”

他伸手佯作要打过去,大个儿忙推着毛腿儿跑了出去。

忽然间,就只剩下他与我,面对面,我坐在案前,他站在对面。他看着我,我却没有与他对视。

许久,他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悲,一贯的温文:“我走了,也不知要走多久,这山坳里,不知是否安稳。出了事,你不要惦记我……们。”那个“们”字,他说的很是艰难,“山上还有几处可以藏匿的地方,你不用怕。我这一去,也不知能走多远,看见了什么新奇物什,也不知能不能给你带来。反正,你生在廖府,自然什么名贵的东西都见过了。”他自嘲一般的笑了笑,停顿了许久,蹲下身子,好让他的脸进入我的目光,我没有将头别开,只是为了不让他再过纠缠。

“若我能回来,你能不能嫁给我?”

没了初次见面他推门而入的凌厉,没了他待毛腿儿他们称兄道弟的亲近,只是平平淡淡的一句,仿若说着最普通的家长里短。

我不知该怎么说,看着他的双眼,夜一般的眼眸,深深的隐匿了太多太多。

我摇了摇头,他扯出一个笑容,撑着膝站起,轻轻说:“我走了。”

他没有犹豫,甲胄的声音便那样远了。

我没有抬头,静静聆听他脚步的离去。

一阵马蹄混乱,我才掀帘出去,眼前,却没有半个人影。

他走了,的确,他走了。

细细想来,每次,见面或是离别,都是匆匆。两年里,也不过见过三次,最狼狈的时候,最怕人的时候,最无助的时候,他都见过。正是因为见过,才怕,怕他利用自己的软弱,怕他摸准了我的心思。一天天的,躲开他,不知这一躲,又是多长时间。

徐先生说,到了时候,她自然明了,只是不知,这个时候,又要何时才到。

放下帘子,回头,却惊觉房中仍有一人,定神看去,是一张从未见过的脸。

“莫怕,是负屃要我来的。”他低声说,“囚牛,是他的长兄。”

我低下头,当做见礼。

“负屃说你不喜说话,这倒也是无妨。”他的声音很是随和,有着为人兄长的气度,“你放心便好,睚眦早已暗中护佑即墨东离,他不会有事。”

即墨是好是坏,于我究竟无甚关系。

“不打扰你,有事便叫我。我在附近。”

他倏忽不见踪影,我心里仍乱着。

若说囚牛负屃我不知,睚眦这二字却是如雷贯耳。睚眦必报,这龙二子嗜勇好斗的性子早已传遍。只是当真有什么龙子么?世人将龙视作祥瑞,倘睚眦当真是龙子,与他兄弟相称的囚牛和负屃岂不也是?即墨东离身侧,岂不太过祥瑞了些?这背后之事,总觉叫人可怕。

囚牛虽和善却疏远,负屃已经随即墨走了,而他所说护佑在即墨身边的睚眦,我却是根本没有察觉。

便是想要问一句,都没有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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