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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紫菀仙人的病症乃心内郁结所致,若不能舒心展颜,恐怕即便将养好身子,也常常要罹病的。”

“这些废话本尊不消你说!本尊只问你何药能叫她舒心!”

我躺在榻上,掀开床边低垂的纱幔的一角,有黑帝玄色的衣衫,繁复的纹饰。他从来都是这样华服耀世的高高在上姿态。不需探看便知他面前的人定然是跪拜着的。面对着他,向来只有我不用屈下膝盖。这或许算得上他的恩典了吧。可是我不知道,渐渐疏远的一对并非亲生的父女,又何必再来这样的照料。

便是我自己,回了北天,也并不想住进这高阳殿里。虽不似五天帝那般能够享用人间供奉的香火,但好歹,我是永不会死去的,随意幻化些什么来果腹也未尝不可,抬手挥就一间茅屋也足以栖身。身无旁物,一人而已,怎样活,都是容易的。

我在这华舍之中已经躺了三日,每日里,都会听到黑帝这样训斥那些掌管医药典籍的仙人,怒骂他们治不好我的病。

我哪里有什么病?那些鞭伤早好了,一滴血也不曾多流。黑帝法术高强,我的身上连一道轻微的疤痕都没有。这样不是极好的了吗?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今后难免患病,那不过是今后的事,不是如今了,又何劳挂齿。

黑帝他若是当真关心我,为何,三日里,连一点外界的消息都不告知我?除却东君,我还在惦记着即墨与负屃。负屃难免受罚,我枉做他数千年的至交好友,竟连他的情况也半点无从知晓。

想要询问,却总是被黑帝搪塞,他不愿多谈,殿中便是连半个旁的人也没有。只这日日来颤栗发抖的医仙药神,一句话也无法和我多说。我只能躺在帘幕后面,除了黑帝玄色的身影,什么都看不到。

黑帝,是要将我软禁了,与这整个天界隔绝开。

他不必这样做,我原本,也早将自己与整个天界隔绝开来。没了他的天界,再不是天界。

恍惚记起当年,我们一起在云头嘲讽人世女子的痴傻,死死的握住一个男子,至死也不肯放开。如今,这样的事落到自己身上,不知是谁,拨开云头看着我的痴傻。

复又躺了两日,我再也歇不住,趁着黑帝出去赶走那医仙,我罩上外襦下榻。正要向外走,正撞上一脸整肃的黑帝。我佯笑两声:“躺乏了,出去走走。”

“走走?你这一走,怕再不会回来。”

“我又还能去哪里?您既贵为黑帝,这北天之上,不论我去了哪里,你都会知道的,不是么?”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非要将我把玩在手掌心上吗?我不需要这样的所谓疼宠,我要的,只是我最后一点孤独滋味。苦涩的滋味,才能让我觉出自己还活着。

三千年,那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戒不掉的习惯。

习惯想他,习惯记挂着他,习惯沏好了茶递向对面,习惯走在路上随意回身时都有一个紧紧守护的身影。

“我是你的父亲,你如今如此形容,我怎好叫你出门?”

“你若是我的父亲,当年又何苦叫我去了凡尘之中?”若没有那一遭,如今,也不会是这样的情形。

“我也有许多……无可奈何。”

他的话,听起来便像是真的一样。堂堂黑帝,说什么无可奈何?黑帝权势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二十年中,青帝不在,东天缺主,他几乎要将人间天界搅得天翻地覆。若说他有无可奈何,我断断不信。

“黑帝的无可奈何,便叫天界几乎易主。当真非寻常人。”

“你何必对我也冷嘲热讽。”

“那该对谁?黑帝如今许我见旁人吗?”我如今能见到的,能说上话的,只一颛顼罢了。

“你如今的样子,实不好见人。”

“黑帝怕我丢了黑帝的脸吗?”

“我何曾这样说。你有何苦句句带刺。待人和善些不好吗?数千年来你性子越发骄纵,便是再怎么包容也无济于事。”

“是,紫菀越发骄纵了,黑帝从未加以约束,如今来说些什么?”我巴不得他当即收了这不知从何而来的好心,赶我出去。

“你……”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你便是骄纵,也待修养好身子才有力气骄纵。”

“我的身子,养不好的。也不劳黑帝去养。”他有意将养好我的身子,我早便好了,他若无心,我又何必强求。更何况,那医仙说是郁结所致,这原本,也不是他所说的静养便能医治的好的病症。我今后,除了郁结,还有什么旁的路可走吗?

“傻丫头,他不是你的命,你何苦为他痴心到如此地步。他原本就忘了你,不值得。”

“这样的话,我听得够多了。”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或许是跟在东君身边太久了,连我也沾染上了他的固执脾气。

“黑帝,您还要一个梼杌吗?”我抬眼问道。

梼杌是他不成器的亲子,我曾见过,不可教训,位列四凶,乃穷凶极恶之徒,一旦出世,便要搅得天翻地覆。当年,是祸乱到了东方,为青帝所擒,扭送回了北天,一路上,更是叫他闹得生灵涂炭,最终,好容易叫颛顼收拾妥帖,至今仍锁在幽深阴寒之地。

我也不成器,也不可教训,为祸东方,叫青帝逐了回来,唯一的不同,怕只是我只是被他软禁,没有那层层施了咒术的锁链。

关押亲子,向来是他心头一道疤。任是谁说了,都是难以逾越的鸿沟。

人人心里都一个地方,只要轻轻触碰,便是撕心裂肺的疼,牵扯了四肢百骸。颛顼纵然无情,但那毕竟是他的儿子,若说他心中没有一点触动,那是胡话。

一如东君在我心里,旁人碰不得。

“你……无端说起那逆子作甚!”

我看得出他压抑的怒火和烦躁,知道只需再说几句,便是道硬伤。

“梼杌所做之事,也并非全然性情所致。有父如此,到底是要疯魔的!他已是前车之鉴,莫非我还要视若无睹吗?黑帝是否要我放了梼杌,好好效仿一番,足了您的心愿?”

“你,不可理喻!”

“这便不可理喻了吗?旁的不可理喻的事,您高高在上的,可曾知道?当年我与东君两情缱绻之事,您可曾知道?我如今为之所困,又是谁惹出来的事端!”

“两情缱绻,这样的话,你一个女儿家也说得出口!”

“我缘何说不出口,本不过两心相悦,我自然要说,说的堂而皇之!我便是要这天下人知道,你颛顼独做这样棒打鸳鸯的狠心事!”

“你放肆!”

怒火已至临界,我细细揣摩着他的神情,脱口而出:“放肆如梼杌,却也能好好受一受这慈父的疼宠了!”

“你!”

“还是说紫菀终究与您没有半分血缘,您不愿抬爱了?”

“数千年来,我可曾因血统……”

“紫菀连生身父母都未曾谋面,向来不知规矩,不识教训,蒙受黑帝厚爱多年,无福消受。”

“你竟如此介怀父母之事。”

“紫菀并非路旁无知花儿,缘何不会介怀?梼杌之事,父母之事,东君之事。黑帝几次三番插手其中,究竟何意?天界众人无人愿告知紫菀,紫菀莫不如魂飞魄散落得清净。也难为了黑帝,瞒得如此辛苦!我借东君之力,竟也查不出分毫来!”

黑帝身形微顿,半晌颓然点头:“我早该知道,你与他一同三千年,怎会不提起家人父辈之事。”

“黑帝若不愿多说,谁也强求不得。紫菀告退便是,再见不得一个事事相瞒的父亲。”我垂下眸子,退后两步,见他并未深动,略一顿步,便转身迈向大门。这个地方,华丽,奢侈,却没有一点情分的味道。父子反目,父女欺瞒。做父亲的摧毁了女儿的整个世界。的确,他是一方天帝,却不是我的天!

“紫菀……”

“您不是说过,九诛草可去人戾气么?紫菀这便去采,去去我的晦气,也去去梼杌的晦气。好保你北天安宁!”

“九诛草生在极恶之地,有去无回,我不许你去。”

“黑帝高高在上,这一句不许,紫菀受不起。”我没有回头,大步跨出。

父亲,什么时候起,只是几句吵闹,我的出入,您便不理不留了。

当年,我尤是绕膝女童时,曾听颛顼说过,北天之上又九重天外,极寒极阴之地,三足金乌都不曾涉足。便是有人去了,也从无人回来。我只一残身,便是回不来了,又如何?

天高九重,人心亦九重。便是比干一颗七巧玲珑心,剜去了,人也没了。若是仙人丢了这颗心,可还能活多久?

自天边行走,疲了便歇在云头,渴了便攫取天上湿气,走了约摸一月,才歇过了起身走着,身子恍惚被拉住,回眸,却是负屃和睚眦。很是狼狈的模样,似是才受了刑。

“我才带了二哥去青帝那儿领了罚,去了高阳殿又不见你身影,你怎流落到这蛮荒地了。黑帝怎会放了你?”

“我这样的性子,自然是人人厌倦的。”我看向睚眦,笑了笑,“你便罢了,怎还劳碌了睚眦。”

“是我自己要来,东君之事,我多有听说。虽不似负屃与你们亲近,但要紧的时候,我也从未落下过。”睚眦板着一张脸,唇线抿的冷直。

“如今一切尘埃已定,怎还是什么要紧的时候?倒是即墨,他回去了么?一切都好吗?”

“我亲自送他回了京师,一切安好,南方只剩些琐碎事,过些日子,各地的官员都要张罗着往他的宫里送女人。他这一生,自然是安泰的。你不要挂心。东君那里我也曾去看望过了,诸事顺意,世上人人万全,你都不需再惦记了。我听黑帝说,你身子不好,怎不叫谁渡了仙气救助,自己出来了,若是有什么不测,可怎么好?”负屃的话说的恳切急迫,仿佛一旦说慢了或是少了一分真心,我便死了一般。

我推开他的手臂说:“我皮糙肉厚的,哪有那边虚浮。黑帝有不肖子梼杌,我听闻九诛草可破戾气,这才想去采摘回来,报了他多年养育之恩。”

“这怎使得?”

“负屃,你莫说这些女子之间啰嗦的话。生死之事,若能各遂心愿,自是极好的。”睚眦打断了负屃蹙着眉说出的话,“紫菀,我并非负屃那般闲情逸致之人,活了这许久,生死也不过虚妄。你若愿自去取九诛草寻死,我自不拦你,我只向你说一句话,听了以后,你是死是活,我保管他负屃也管不住。”

我点头应允。睚眦说话,贯来直来直往,他的确从不在意生死,这样薄情的话,听来,却觉得轻松了。

“东君心思抑郁,已病入膏肓。”

“什……”我看向负屃,他不是说过,东君一切都好吗?“你骗我?”

他瞪了一眼一旁的睚眦,尴尬的笑了笑:“东君看来一切安好。我是怕你,怕你去见他……”

“怕我去见他?”

“你还吃亏的不够吗?!你次次去见他,他次次将你忘了,你又何必自取其辱呢?”

“这不是羞辱。便是羞辱,他给的,我都要,什么都好,只要是他给的,再大的羞辱我都要!”他真的忘了也好,装作忘了意图摆脱我也好,只要他给,我都受着。我命已至此,再低贱,又能到哪里去。

“你好歹是个仙人,怎能如此作践自己!”

“这又与你何干?!缘何不告知我实情!”

“因为我看不得你们两人如此!藕断丝连,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你们早不是当年模样,又何必强求,何必惦念?他忘了你,是他自愿也好,旁人干涉也罢,事已至此,无可转圜,你搭进去自己的命,值吗?你的眼里是不是只能看到一个东君?我呢?!你有没有想过世上还有人在意你的生死!”他声嘶力竭的对着我喊道,生怕那话语喊不进我的心里一般。

我知道,他对我的关心,我如何不知道。可是,我的心里已经装满了东君,旁的,再也盛放不下了。他既是我的挚友,便该知道我的性子。

眼眶里滚下泪来,我哀嚎一声:“负屃,你好糊涂!”

他原本是最雅好斯文的人,为着一个我,为着东君,让自己成了什么样子?数千年来从未失过风度,从未这样歇斯底里的他,为了一个糊涂的我,掏心掏肺的对待,挂念。不值得。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这不是当初,你和东君教给我的吗?”他揽过我的肩膀,让我将浸透了泪水的面颊掩藏在他的胸口。

他总是这样,什么话都不曾说破,刚好叫人明白,又刚好叫人糊涂。只能这样受着他的好,他将心都抵来的好。我受不起,日后,也不知该用什么还。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三千年前,海边那夕阳勾勒的身影,那一双沾了咸湿的赤足,惊鸿一瞥,断送了如今一切。一往而深,陷进去了,我再出不来。

哭过累过之后,睚眦说,东君染病乃是因受刑身子虚弱,又加之忧思成疾。只是可笑的是,东君连为何忧思,为谁忧思都不记得。说是病入膏肓未免有危言耸听之嫌,但他确是病了,病得很重,反反复复,长久难愈。睚眦的话,便像是高阳殿里医仙的话一样,若忧虑不解,日后也总是要缠绵病榻的。只是他身子素来强健,又不会有我这样深的执念,早晚是要弥合的。这样的话,他们说了,是为了叫我不伤心,不忧心。可我听了,却只有伤心。

为何只有我,被他忘却的干净,连从头开始的机会都不给我?

没有解释,没有答案,连一句伤人心的永别都没有,让人空留幻想,心存希望,又能走到哪一步去呢?

我再也不会去见他,这是我对青帝的承诺,也是为了他,我该做的。有我在,便是天地不容,没了我,便是天随人愿,他日后,再不会有性命之忧,青帝也再不会动辄提起灰飞烟灭四个字。

我大病了一场,混混沌沌到了北天的边缘,又被负屃拉了回来。这才记起,再跨不入那东边大门。负屃带着我,偷得酒仙的陈年佳酿,喝了个酩酊大醉。或许,我们都明白,我所需要的,不是医药,不是开怀,只是这样大醉一场,模糊了梦和现实。

醉里看花,只有一片朦胧,连带着梦中人的身影,渐渐走到身前。

东君,你来看我了?我很好,一切都好。

酒,酒当真是世间最好的东西。能解百愁,能消抑郁,能遣悲怀。人能成为仙,仙能成为人。自此以后,我恐怕再离不了这金罍兕觥。

你来陪我,再喝这一杯。再喝一杯,我就能醉了,醉了,我便能和你,依旧在那太昊殿里,两情缱绻,转眼千年万载已过,笙歌宴饮,茶香袅袅,你仍旧是你,我仍旧是我。一切都不曾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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